他甚至不太介意对面的人看清楚自己布阵的思路是怎样的,因为这阵是死的,一旦成形,交由天地阴阳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如果对面是殷怀他心里可能还要嘀咕一下,但现在这种情况宋昀心里还是很有信心的。
半晌,对面的人阴沉开口道:“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瓜葛,跟你没有关系。”
宋昀点头表示理解,“只要不是今天,你们两个见面怎么打怎么斗我都不管。”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转身似乎要下山。
“不从这里走我也还会从别的地方拦你。”宋昀没动作,就是站在原地看他:“只要在这座山上,我都能拦得住。你可以试试。”
那人迈出去的脚步缓缓停下了,转身来看他。
“他把这事情告诉我了,出了事情责任都在我身上,”
宋昀没等他开口,手中印光一闪,霎时间对方背后突然耸出一堵石刃
然后才淡淡道:“所以今天我这一关,恐怕你是过得也要过,过不得也要过的。”
这是他早先就在山里布下的阵,能借山中龙脉来用,这种几乎无尽的岁月压制,如同天地阴阳一样不可破灭。
所以尽管维持时间不长,但宋昀对于这一步能带来的结果信心满满,何况现在这种情况只要稍微拖延一下,给对方的压力就已经足够了。
果不其然,对面的人看清石刃的瞬间,便一改常态,一直笼罩在上空的邪气瞬间全都被他收进体内,如此大体量的邪气包裹下完全看不到那人的身影,宋昀只能看到眼前一团巨大的黑气以一种令人惊骇的速度翻腾滚动,仿佛一团沸腾的墨。
纵然眼前的阵法已经不受他管控,宋昀还是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符纸,感觉情况不是很妙。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下一秒那团黑雾便突然爆开,罡劲邪风直逼面门。
宋昀眯了眯眼,就看见朦胧中出现了一道古怪的影子,笔直的站在对面。
他费了不少时间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影子并不是人,而是一只巨大的蜈蚣一样的毒虫,半截身子直立着,几只前足蜷抱在胸前,剩下的“脚”鳞次栉比收在身侧。
宋昀不由吸了一口冷气,感觉身上寒毛瞬间全部立了起来。
不等他回神,那只蛊虫便一头扎进阵印之中,继而迅速一掉身,在阵中印芒大盛的一瞬间前半段身子扬起,前肢已经搭上了旁边的矮崖,然后将腹尾疯狂一甩,居然断下两截困在阵里,奇长的身子瞬间借力搭过矮崖钻进一片黑云中不见了踪影。
宋昀根本没想到他能使出这种疯招,震惊之下急忙收起手中印诀,掠身架起云头紧跟在那只蛊虫身后直往西北方向去。
殷怀告诉他的地方在西北七十四险峰,离这里近千里,傀儡用一道风便能送达,可人想去却不是那么容易。
三界之中除了飞禽之族天生有翼可以随心所欲,长距离飞行,不管腾云驾雾还是御风御剑,对于剩下的所有物类都是劳神费力的修为考验。宋昀尤其头疼这一项,何况还是这么远的距离,但前面的那人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刚刚才断了一截腹尾,现在即便躲在雾气里不露真身,明显能觉出他并不轻松。
宋昀恍惚中甚至有点佩服他,这一路不远千里跋山涉水,甚至不惜自断腹足赌上性命,就为了报仇。
还是攀折花枝的仇。
还真有点以身殉道的意思。
蛊虫并非天生地养的自然之物,严格来说只不过是试炼出来的一种邪器,几乎没有得道的可能,如今修成恐怕靠的就是碧元枝。
宋昀觉得有可能蛊虫把那株让他修成得道的碧元枝当成了生身之母赐命之神,所以才这么疯。
他在心底胡乱猜想,想来想去居然觉得还有点悲情。
两人都是用飞的,所以很快便看到了西北乾天之处,云海里七十四险峰兀立,峰刃嶙峋犹如钢刀直插天顶。
险峰之险并非虚名,如同通天石屏一般的崇山绵延三百里,即便飞鸟也难度此关,可前面的那团黑影愣是没有半点准备落地的趋势,让宋昀一阵头大。
两人飞行速度不相上下,他原本就落在后面一截,一旦前面的人直接落在山腰上,单凭他原身的长度,在山石上攀援起来,宋昀也不确定自己能在短时间里制住他。
不过好消息是敢飞并不代表就能飞过去,峦山之间总有些稍矮些的山峰被前山遮挡着看不见,宋昀眼见那团黑气钻进乱山之中,手中结印紧随其后,想着只要他转向之间碰到意外情况少有停驻便出手。
果不其然,刚随着前面那团黑影转了两转,面前便忽然出现了两座几乎连在一起的高山,瞬间将去路遮了个严实。
接着他就看见不远处的黑影一飘忽,直接坠下去。
眨眼间,山林掩映之中,一道奇长的黑影从山脊一闪而过,迅速翻了过去。
宋昀急忙按下云头,手中掐诀掠身紧跟其后。
他现在完全不顾及声响,前面的东西疯得很,完全不在乎他跟在身后,只跟他拼速度,大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态势。
山高林密,又加上双方体型差异巨大,宋昀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样直接事实上并不占优势,从腿的数目上这一结论就已经很明确了。
宋昀紧锁着眉头,忽然急中生智,伸手抓了一叠符纸出来,口中诵咒往半空中一扬,面前一下出现了十几只飘飘忽忽的小纸人,被几道风拖着分别往四面八方飞去。
片刻之后傀儡归位,宋昀干脆停下来落在山中,手上结印,底叱一声“结”,一时间八方山坳之中金光一振,迅速连接成片,以他为起点在无数山峰之中划出一大片范围。
宋昀停顿了几秒,凝神感觉到阵中邪气移动,然后手上印偈一变,右手并指在面前一晃:“拘!”
语声才落,方圆几里的印光倏而收缩,仿佛一只大网被迅速拖离水面,半山上的蛊虫只觉得一阵灵力波动,霎时便被拉到了宋昀面前。
蛊虫刚被掼在地上,宋昀不等他反应,早先布下的阵印瞬间在脚下展开。阵中水山蹇泽水困两道主符首位相接内外与先天八卦勾连,一经形成便入牢笼一般将两人拢在其中。
这里离殷怀所在的那座山并不算太远,但也勉强算是安全距离,就算是真动起干戈雷劈电砍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何况宋昀并不是很想要他性命,毕竟两人也算无冤无仇,再者蛊虫得道本来就不容易,哪怕吃仙草喝玉露也要有时间加持才行,小百年道行毁于一旦一样是罪愆。
于是宋昀开门见山:“我不想伤你,只要等那只狐狸度完劫,你想怎么跟他斗都行,我绝不搀手。”
那只蛊虫并没化形,依旧保持着蜈蚣一样的原身,听见他这么说,只看了他一眼,转回头立起半截身子猛地便冲阵脚处结界撞了过去。
那只蛊虫的外壳油亮如同铠甲一般,这一撞力量很强,只听见一声巨响,结界上随之呲出一道火花闪电噼里啪啦落在不远处一块硕大的青石上,立马便劈出一道深沟。
然而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之后结界上什么也没留下。
宋昀不由往后退了一点,好心劝阻它:“没用——”
话没说完,那只蛊虫甩身子再度狠狠转了上去。
今次的力度甚至还要更大一些,宋昀在阵里甚至都能听到碰撞产生的巨大回音轰鸣。
但是结界依旧毫发无伤。
宋昀扬了扬眼楣,想着自己劝也劝不动,不如任他发疯。
结果那只蛊虫撞了几下,猛地回头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第78章 回溯(六)
跟这么大一只虫子近距离接触当然让人心里发毛,尤其是被这样直勾勾盯着看的时候。
但一码算一码,发毛是发毛,事实上宋昀心里并不是很担心——毕竟把这只虫子拘在自己面前靠的是阵法,不是力气,他有本事把这只虫子拘进来,就有办法不让这只虫子跑出去。
那蛊虫盯着他看了一会,猛地一甩身,毫无预兆地张口便冲他咬过去。
宋昀急忙旋身避开,可还不等他站稳,那东西便一甩头又转了过来。
那只蛊虫身子奇长,而且十分灵活,像蟒蛇一样首尾呼应,再加它那周身无数肢足都有甲壳,硬度不弱于钢戟,而且尖端都带毒,碰到衣服瞬间就能腐蚀出一个小洞。
宋昀躲了几次,尽管避开毒螯不是难事,可架不住这东西有无数的腿,躲来躲去身上依旧多出来不少小伤口,火烧火燎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他皱了皱眉,一下子跳开到蛊虫尾巴的位置喘了口气,然后在那只蛊虫重新转头扑过来的一瞬瞅准时机跳到了它最后一截身子上,随着它身子的运动自然便从它眼前被抽离开。
那蛊虫一愣,立马便弯起身子追着尾巴咬过来,宋昀借机低撑一下翻身直接上了它的上背,然后手上指法变动:“合!”
地上印阵循声而动,阵中两卦一下合在一起,还不等那蛊虫反应,半空一道闪电凭空出现,瞬间便照着它的腹尾劈了下去。
宋昀立马向外跳开,刚一落地,便听耳边一声炸雷,紧接着就是蛊虫的一声怪叫。
阵中石飞沙走,一片混乱之中阵中的六爻已经重新排好——内震外离,火雷噬嗑。
刚刚落下的就是卦爻下九第一道枷,雷光散去之后地上留下一道骇人的深坑,金光咒印如同铁钉一般将那只蛊虫的最末一截牢牢钉在其中,任其怎样挣扎都移动不了分毫。
宋昀跳下去,站在远处安静看着,那蛊虫同样死盯着他,但后半截身子仍然不死心地不断挣扎。
好半晌,宋昀见它终于消停一些,刚要开口,对面的蛊虫忽然将上半截身子高高扬起,两只硕大的毒螯一张,冲着宋昀猛喷一股黑气。
然而先他一步,宋昀面前早有一道结界悄然筑起,黑雾触到的一瞬间便被结界外壁分流开,仿佛一张柔顺撑开的大网。
站在结界中,宋昀面无表情,此时他的眼前乌黑一片,只看得黑雾里无数小虫以极快的速度扑过来,仿佛扬了一把铁钉子一般撞在结界外壁,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宋昀勾了勾手指,结界最外面忽然有一圈明亮的火焰腾跃而起,净火一路攀上结界外壁,从一簇簇指尖大小的火焰逐渐变成一堵烈烈火墙,将结界附近的黑气和毒虫旋即焚烧一净,而后迅速向外扩张出去。
不消片刻,阵中黑雾已经被火光焚烧一净,阵里唯一剩下的只有火墙对面的那只蛊虫。它显然愣了愣,然后迅速又将身子高高扬起来准备第二次张口.
宋昀不等他张开毒螯,手中迅速结印,火墙倏而分成两路,左右两翼成包抄之势眨眼出现在蛊虫两侧,接着便一聚而上,如同一床火毯,从它被死钉在坑里的最末截迅速向上席卷,任它怎样在地上翻转滚爬,“火毯”始终以不紧不慢的速度上攀。
第二道枷对应九三爻,火光一路向上烧至蛊虫胸背位置才停下来,身后所过之处,每一片甲壳上都留有一道明晃晃的火雷敕令,如此密集的敕令功效绝不亚于搬山压顶。
而且搬的是刀山。
现在的蛊虫被无数敕令牢牢压在地上,上半身几乎抬不起来,仰头的动作都很勉强。
“还有上九最后一道,性命攸关,”宋昀说着向前走了一步,缓缓蹲下来跟他平视,开口淡声道:“跟我动手就算赢了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老实一些,至少后面还有跟那只狐狸单打独斗的可能。”
那只蛊虫梗着脖子看了他半晌,最后放低身子把头贴到了地上。
事实上他也没多少讨价还价的可能。
宋昀呼一口气,干脆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好了,咱俩互不相犯,只要等到五鼓天明,我立马收阵。”
那只蛊虫没理他,甚至把头向旁边偏了偏。
“……”宋昀扬了扬眼楣,跟一只虫子大眼瞪小眼除了渗人之外是不会有其他结果的,所以他选择闭目行气。
反正阵里一点异动他都能有所觉察,何况现在对方想有异动实数有些困难。
然而事实证明不能轻敌是永恒的真理,哪怕敌人半截身子已经在土里了,这一条仍然适用。
宋昀坐着调息过了一阵子,忽然感觉到阵中一阵极其轻微的异动,于是立即睁眼。
然后就见对面的蛊虫以一种很勉强的姿势扬起上半身,最大限度地将脑袋向胸前垂下去,用几只稍短的胸足死死抓着,从宋昀的角度看起来它这个动作几乎要将脖颈拗断,头部和腹胸甲壳之间的缝隙已经被扯得很开,甚至能看清楚下面淡黄色的筋肉。
弱点毫无保留暴露在自己面前,宋昀一时间有点看不太清局势,不知道这只蛊虫是要自戕还是要做什么其他事情,谨慎起见他还是直身站了起来,手中甚至已经捏起了符纸,然后试探性地咳嗽了一声。
蛊虫的动作应声停了下来,略作停顿,然后头也没抬,继续收紧了胸足,死命撼动自己硕大的脑袋,动作之大,几乎像是想手动卸下头来。
宋昀站在一旁看得有点犯懵,又过了片刻,他忽然听见蛊虫紧团在一起的身体之下传来了一声骨折一样的声响。
然后对面的蛊虫收了胸足,将身子重新舒展开,猛地将头向旁边一甩,一样东西唰得飞了出去,穿过阵法外壁,一头撞在一旁的岩壁上,啪得一响,掉落下去。
然后宋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被甩飞出去的是一只毒螯。
他现在用的是锁阵,一般在斗法过程中为了方便缴械之后往外扔外壁的结界只挡邪气,这种断肢类的东西连生气都没有,当然不会受到阻隔。
但是这种类似斗着斗着忽然砍下自己一条胳膊扔出去的行为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宋昀已经很明确地表态了,只要配合绝对不会伤他性命。刚才的斗法双方高下已判,要表态只要他在阵里老实趴着挨到五鼓天明就行,这种“自废武功”的方式实在有点过了。
还是说这家伙忽然想通了,仇不报了,想表明立场让他收阵放它离开?
宋昀看了看一旁矮草里孤零零的一只毒螯,大小如同一只水牛角。
然后又转头看了看面前的蛊虫。在原本毒螯的位置上,有一处大小骇人的破口,褐色的液体汩汩往外流。
“……”宋昀头皮麻了一下。
还不等他试着开口发问,那只蛊虫忽然又将头用力底下去,胸足紧紧抱着撼动起来。
宋昀一竦:“别别别……你就是都拔下来也得等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