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的次数多了自然熟络,宋昀性子淡漠没什么朋友,一来二去殷怀倒是成了跟他说话最多的一个。
但是两个人似乎有某种默契,就是不问姓名。
基于这种奇怪的默契,聊天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就会衍生出一对代号——宋昀管眼前的大妖叫狐狸,对方则管他叫小道士。
这种日子过了很长时间,然后忽然有接近半个月殷怀都没再出现。
第76章 回溯(四)
开始宋昀没注意,以为是他有什么事情耽误了,日子还是照旧。
只不过在看书的时候眼神会时不时飘向窗外:规制药材的时候会留神院子里的动静,甚至清晨睁眼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一种隐隐的期盼。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这种“不在意”却越来越难装。
照理来说一个人在山上住了那么久才是常态,现在安静下来应该很快适应才对,可宋昀发现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为孤独从来都是一种通过对比产生的感觉——在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没体会过孤独,是因为他从没想过会有个人在他左右,跟他分享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各种琐碎的东西。
而现在,一旦陪伴消失,宋昀忽然发现生活变得空荡荡的,有很多次他下意识想要把发生的事情记下来当成玩笑去跟人说的时候,忽然发现对面应该有人的座位已经空了很久,于是只好讪讪地把这个念头落下去。
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想说但找不到人听的感觉其实很压抑。
这段时间里宋昀出去过几次,山精野怪他认识不少,能说上话的也有几个,但奇怪的是跟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隔离的感觉却更强烈。不仅因为他们是妖,还因为他心里总是在想另一个人。
后来宋昀不再出门,打算重新适应自己以前的那种生活,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这种小小的变化总会被遮掩过去。
但那种隐隐的期盼停留的时间却远比他想象里要长久的多,以至于半个月之后的暮色时分,他从窗户里看到那人坐在对面房脊上看他的时候还恍惚质疑了一下。
殷怀蹲在房脊上歪头瞧他,见他没动作,干脆跳了下来,直接推门进屋:“周围八万山跑遍了才敢来找你,”殷怀靠在门边的墙上笑吟吟地看他:“外面风光很好,不赏个脸出去看看么?”
日落之后仅剩的天光迅速收敛,宋昀跟他一起坐上房脊的时候天色已经十分朦胧。
现在是暮春,风很温柔,坐在房脊上看,不远处是几株硕大的花树,花开得如火如荼,暗淡的天光下仿佛坠落的云。
再往远处是山下镇子上的灯火,湖蓝色的天幕下一切都十分温柔。
宋昀看了一会,没说话,然后看见对面的人勾勾手指把院子里晾药用的矮桌招了上来,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一壶酒摆上。
现在还不到山里聒噪的时候,房脊上很安静,殷怀看了他一阵子,忽然笑了一下,好像招供一样交代:“我有事。”
宋昀看得出来。
再怎么说他好歹也是修士,现在两人又在这么近的距离面对面地坐着,殷怀额上的妖纹就是再怎么费心也不能全部遮住。
妖在修成之后很少会露出妖纹,这种想遮也遮不住的情况只有两种,一是太虚弱,身上的修为马上就维持不住化形的时候。二是要渡劫的时候。
殷怀显然是后者。
渡劫对于修士来说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但却是妖的必经之路。从修形开始,妖的每个阶段都对应着劫数。
开始的天雷之刑是对肉身和修为的历练,挨得过就能脱胎换骨金丹成型,挨不过就地灰飞烟灭。
但是随着修为的增长,天劫便从生死之问变成了终极之问,大妖的渡劫更像是一段聆听天授闭观顿悟的时间,参透其中玄机,渡劫之后境界和修为都能更上一重天。悟不透就继续鬼混,等待下一次天启之机,但能力一直都不会有太大提升。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渡劫就是天地之间一种对于“德不配位”的妖精的淘汰机制。
对于殷怀这种大妖来说渡劫已经从砧板鱼肉变成了一节禅修课,但是在渡劫“天授”的状态下,不管是怎样呼风唤雨的大妖都如同睡梦中的婴儿,无疑是仇敌捅冷刀子的天赐时机,甚至鬼市上有人专做金丹生意,动手挑的就是这种时候。
所以渡劫之前最重要的就是找好地方、潜藏行踪。
殷怀说着倒上酒:“如果顺利,四天之后我会来找你;如果不顺利,恐怕还要在那里多迷糊一阵子,清醒之后才能来找你。”
宋昀也不是很清楚这种最该保密的事情他跑来跟自己说干什么,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对面的人并不太计较他接不接话这件事,仰头自顾自喝掉杯子里的酒,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如果,”
殷怀说完顿了顿,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才扬了扬眼楣,继续说:“如果你有闲情、或者有什么事情,而恰好我四天之后还没有来的话,”
他说着拿出一张纸笺扣在桌上,推到宋昀面前,示意宋昀打开看看。
宋昀有点摸不着头,但还是依言看了一眼。
上面只有几个字,是个地名。
只看了一眼,宋昀还没反应过来,字条便凭空烧成了灰烬。
“?!”宋昀不禁愣怔了一下,抬眼去看对面的人。
巧的是对面那人也在看他。
殷怀伸手将桌面上的纸灰扫下去,淡淡地地解释说:“可以用个小傀儡,到这里来摇醒我。”
殷怀说话的声音很轻,脸上也一直很平静,这句话说完,屋脊上安静了一段时间。
春日多风,宋昀怀疑刚刚是自己听错了。但显然没有,脚边纸灰甚至都还没被吹散。
这是一条致命的消息,就这样被风轻云淡地交到了自己手里。
他感觉自己心跳的速度正在一点一点往上增,升到了一个很不正常的频率。
宋昀有些恍惚,但这件事情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单方面的,消息已经被塞进自己脑子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拒绝什么。于是只好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也佯作风轻云淡地点头哦了一声。
殷怀举起酒盏朝他示意了一下,然后喝光了里面的酒,缓缓道:“好了,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他说着站起身来,歪头朝宋昀笑了一下,然后迈步往房檐边上去:“过几天再来找你。”
从两人坐着喝酒的地方到房檐边,殷怀走了三步,每走一步宋昀的心跳都跟着加快一点,脑海里无数句话翻涌着压向他的喉咙,可就是有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在他嘴边严防死守。他死盯着那个人的身影,手心里全是汗,就是下不了张嘴的决心。
结果殷怀的身影从房檐上消失的一瞬间,宋昀脑仁一竦,“噌”地站了起来:“狐狸!”
殷怀的身影应声在不远处落下来,回头看他。
宋昀呼了口气。
一方面,这人还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站着,另一方面,他现在的心跳实在是有点太快了,为了保证不出什么问题,必须冷静下来。
殷怀往回走了两步,看宋昀欲言又止的表情,身形一闪又站在了屋檐上:“怎么?”
宋昀清了清嗓子,尽可能把嗓音里的局促遮掩掉一些,转开视线佯作如常地问:“你有很多朋友么?”
“是。”
宋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酒的缘故,听见他这淡淡的一个字心里莫名其妙就有些烦躁:“所以你把这事情跟我说干什么?到我这里来扔下一句话就走了,如果你日后出了什么问题,这责任我当不起。”
房顶上沉默了一会,没人说话,宋昀脑子里只有他自己刚刚说出去的话,像是回声一样荡来荡去,四周又安静,所以显得很刺耳。
荡着荡着,他脑子里激灵了一下,突然有一种瞬间醒了酒的感觉,意识到自己抓着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一时间有些局促,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搪塞过去,结果殷怀忽然往前迈了一步,直接站到了他面前。
殷怀缓缓道:“名义上是真的有很多朋友,但是名至实归只有你一个。”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宋昀,很认真,不躲不闪,没有一点遮掩。
“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在哪,想让你能找到我。你不需要承担责任,因为这全都是我一厢情愿。”
殷怀的目光沉沉,逐字逐句把这些话说出来,宋昀刚刚想的说辞一下子被卡在了喉咙里,然后甚至还不等他想清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胸口的一颗心便十分突兀地狂跳起来。
“你有很多朋友么?”殷怀问完,安静看着他
宋昀摇头,如实回答:“没有。”
殷怀笑了一下:“只有我一个?”
宋昀努力收敛了一下心跳对嗓音带来的影响,佯作风轻云淡地点头:“可以这样说。”
殷怀用一种柔和到令人发慌的眼神长久的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用手背在宋昀脸上轻轻蹭了一下:“后面还有一个问题,等我回来再问你。”
第77章 回溯(五)
后面的几天只有宋昀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日子还是很安静。
但是在第二天夜里,情况发生了一点改变。
从入夜开始山上就下起雨来,宋昀睡着的时候还觉得雨声喜人,半夜却忽然在一种压抑的邪气里惊醒过来。
外面风大雨大,但窗缝里透进来的却是一种滞重沉闷的腥味,像是山洞里的死水。
宋昀掐指算了算,雨早该停了,微观视域里现在山上夜空已经是月明风清。但从半山腰开始,有一片浓重的邪气,黑雾一样绕在山上。
排场很大,是来挑事的。而且邪气很重,微观根本看不清楚雾气底下的情况,摆明了是要他出去。
宋昀穿好衣服,用了一道避水咒在身上,不急不缓开门走了出去。
前一脚宋昀刚站在院子里,后面院门就被叩响了。
宋昀没动,垂在袖口里的手指轻轻朝外晃了一下,院门便自己晃晃悠悠敞开了。
头顶邪气遮天,宋昀也没点灯,开门的时候院里院外几乎混混沌沌黑成了一片。宋昀眯了眯眼,这才看到远处站着一道人影。
好像生怕被看见一样,昏天黑地里那人偏偏也是一身黑,而且还站得远,胸膛以下遮在灌木丛里,浑身上下能看见的只有一张脸。
而且敲开门之后这个人什么也没做,就是像块木头一样在远处杵着,没有阵法没有暗器,唯一跟宋昀有接触的只有视线。
如此低调的做法跟瓢泼大雨、大雾遮山的排场十分不搭边。
虽然直觉里知道有危险,但此情此景宋昀多少还是有些疑惑的。
他上下打量了一回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从姿势上看不出什么要攻击的迹象,而且他似乎感觉到这个人的视线一直都没变过,始终盯着自己的眼睛。
挑事的排面都拉开了还这么放不开手脚,其间必定有诈,可是他一时半会还不知道诈在哪里。
宋昀手里捏上符纸,视线迎着他看了过去。
能感觉到有兴奋有愤怒有杀意,但都不够浓,好像不是直接冲他来的。
宋昀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这位是不是在去挑事的路上忽然在自己这里停下来想讨杯水喝。
两人静默无言对峙了片刻,忽然对面的人不屑冷笑了一声:“他还真告诉你了。”
宋昀楞了一下,这句话其实很隐晦,里面没有一个明确的指代,但几乎是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他就很明确的意识到,是在说殷怀渡劫的事情。
刚刚对面的人用读心术的时候他一点感觉都没有,让宋昀多少有些震惊,他捏了捏手里的符纸,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他还不清楚,这句话是激将也未可知,所以当下不冒进还是上策。
然而对面的人并不跟他继续纠缠,转身便要往山上去,笼罩在院子上方的阴云随之收敛,涌动着向上升腾。
这显然不是做戏的范畴了,这种拍开门先警告一下再转出去拿武器的举动的确把宋昀绕得有点懵。
他立马追了出去,一道敕令符扔出去前面立马接连三道闪电,可罩在黑雾里的那人避也不避,几乎是贴着闪电的芒焰三步跳上一段矮崖,瞬间消失在了山中密林里。
这只妖似乎还到不了像殷怀一样霎时间就能将身影消失无踪的地步,宋昀立马纵身追了上去,他对周围山行水势都稔熟于心,想赶在他从山里出去之前把人拦下来并不算难。
殷怀渡劫所在的地方在西北,想要过去必然要经过山上“一线天”一样的断崖。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一线天”一西一东,宋昀刚好堵到他。
那个人在对面站下,盯着宋云看了一会,又看了看地上金闪闪的阵印:“我可以从上面过去。”
宋昀点了点头:“可以试试。”
对于自己的阵法,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对面的人又盯着他看了一阵子,站了下来。
宋昀大概知道这是在读自己的所想,也不躲避,甚至有点无所谓地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