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下忙躬身劝道:“李公息怒。”
瞿能却面不改色,根本没被吓住,犹自立在那里抱拳道:“军粮不足,后方民壮要运粮到北平,在原野上不会被骑兵袭扰么?大军聚在敌城之下,一旦缺粮军心动荡如何收拾?”
李景隆脸都气红了,骂道:“本帅手握五十万大军!打不下北平一城?军粮连两个月都支撑不了吗?”
瞿能还想说话,李景隆深吸一口气后,冷冷道:“本帅知道了!”
数日之后,李景隆便亲率大军,向北平进发!几十万人马,沿着平原上的几条大路一齐推进,一时间人马就像巨大的潮流一样,浩浩荡荡往北方蔓延。
……
时官军北路已经迅速南下,兵临永平城!
朱高煦下令永平四城紧闭,全城戒严。
他得到消息,这支辽东来的人马,主帅是江阴侯吴高。这吴高兵临城下两天了,一箭没放,一上来就在外面修壕沟藩篱……
朱高煦登上北城,站在城头四下观望,外面只有人马嘈杂喧闹,并无炮声铳声,敌兵还没开始攻城。极目远眺,还能看见许多人在修建木头云梯。
看这架势,吴高是准备要强攻永平城!
那吴高稳当稳扎,兵力起码十倍于朱高煦,却先修工事防守,并不急着攻城。朱高煦无计可施,兵马太少,若是去强攻优势兵力防守的工事,似乎并不合算。
朱高煦身边站了一群武将、还有永定府的文官,众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防守方略。
“叫百姓们把粪水收集起来,烧沸了就是金汁,那玩意可毒,烫哪就烂哪,啥药都没用,只等化脓生疮溃烂!”
“晚上和一些稀泥,糊到城门上,以防敌兵火攻,用火药烧城门……”
“滚木、石头也要准备,召集百姓上城帮忙……”
……众人吵闹了好一阵,韦达抱拳道:“王爷,末将等该如何防守?”
朱高煦一声不吭很久了,一直在看外面,这时便转过身来,说道:“刚才你们说的法子,都找人去准备罢。不过眼下这光景,最有用的是……”
“是啥?”众人又惧又急,有好几个人脱口问了出来。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援军。”
众人渐渐沉默下来,终于一个文官问道:“听说曹国公李景隆五十万大军攻北平,燕王有兵来援么?”
朱高煦胸有成竹地淡定道:“有的,父王已经派人告诉过我了,叫我守一阵,援军就到。”
刚刚低落的气氛,渐渐又高涨起来,果然大伙儿马上找到了希望,“高阳王是燕王最疼爱的王子,必定来救的。”“幸好有高阳王在,不然燕王哪能顾得上永平一城……”
朱高煦没吭声,心里道:你们真的想多了,如果到了大事所迫之时,燕王肯定会选择牺牲我这个儿子,你们信不信?大丈夫连个儿子都舍不得,还叫大丈夫吗?
但是他不能说出来,作为眼下永平城的守将,朱高煦唯一能做的就是:欺骗城里的所有人。
不然呢,没有希望的城,大伙儿为啥要卖命去守?
他只能做到这一点,别无它法!那吴高摆明了就是要硬干,这种修工事围城、蚁附攻城的笨法子,朱高煦除了和他硬怼,还能有啥战术可言?
若是死守硬怼,朱高煦自忖、自己还比不上在站的诸位,比如刚才他们叽里咕噜说的一堆损招,有的朱高煦都没听说过。
然而那些花招也只能拖延时间,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卵用。硬怼的关键在于实力和人数,守城不能一个人都不死吧?只要在死人,要不了多久三千多人慢慢损耗,再分散到四面城墙,就会出现兵力薄弱的地方了。
所以朱高煦啥法子都没有,只能告诉大家:援军很快要来。
……旁晚时分,朱高煦部署完各城守将,便离开了城头。
及至签押房,韦达入内,他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问道:“王爷,咱们啥时候收到燕王消息的?”
签押房只有两个人,朱高煦看了他一眼,便说道:“没有消息。”
韦达:“……”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朱高煦的用意了,便低头叹了一口气。
刚才在城头上,朱高煦是非常镇定淡然的,但现在他的脸色也很难看了,心情非常之沮丧……我啥也没做,只是听从军令安排,但为啥陷入重围的,总是自己?
俩人各自想着什么,沉默了一阵,朱高煦又开口道:“韦千户也别放弃希望,我父王可能会来的,就看咱们那事儿成不成。”
韦达抬起头,有点困惑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道:“如果咱们那事儿成了,我父王就舍得了北平城,会冒险先收取大宁精兵,扩充实力之后,再与李景隆大军主力决战。父王要去大宁,除了还在大宁军手里的松亭关(喜峰口),翻长城最好的选择就是刘家口,父王一定会顺道来永平救咱们。”
韦达点头道:“王爷言之有理。但愿能成!”
朱高煦不置可否,他的愿望和韦达是一样的……只是心里还悬着,毕竟那种诡计,不可能没有漏洞;会不会被识破其中漏洞之一,就看命了!
韦达抱拳告退:“末将再去各城巡视一番。”朱高煦点头,挥手让他走了。
吃过晚饭,朱高煦也叫人牵马出来,带着一队亲兵去巡视城防。
北方的深秋季节,已经很冷了,过不了一个月,可能水就会结冰。此时此刻,冷风吹在脸上,朱高煦也感觉有点刺痛,脸皮越来越干燥。
幸好朱高煦对燕王只有感恩,感恩有个亲王爹、能得到那么多好处,却无法带入父子感情……否则,他此刻可能就会像世子一样,情感上也要受到伤害罢?
毕竟不管什么样的充分理由,被亲爹抛弃、完全不管死活,滋味并不好受。但因为朱高煦不被亲情困扰,反而能够理解燕王。
“王爷!”“王爷……”墙垛后面的士卒纷纷抱拳。
朱高煦强压住内心的苦闷和担忧,面无表情地点头道:“等敌兵攻城了,你们作战时也要留意保命。咱们还得保存实力,等燕王的援军一到,里应外合击败吴高!”
他向前走了一段路,又对这边的士卒道:“援军要来了,咱们先守十天半个月。”
援军要来了!
援军要来了……
朱高煦像祥林嫂一样啰嗦,不断地给士兵们填鸭着希望。
第五十八章 密旨
“援军来了!高阳王果然言而有信!”
朱高煦趴在城头,听到附近有人激动地大喊。他用手掌挡住头顶上刺眼的阳光,瞪圆眼睛观望城外,吴高的辽东军正在撤退!工事后面,铲子、?头、帐篷等东西丢得到处都是。
那江阴侯吴高也是逗,千里迢迢跑到河北来,带着成千上万的人、每天“嘿哟嘿哟”地干工地;干了好几天,一炮一箭都没放,接着便丢下辛苦修建的工事,直接带人跑了。
不过,如果燕王的援军没来呢?
幸好燕王真的来了,先是一股骑兵越过城外的工事,向北追击。接着西边旌旗如云,人马如潮,黑压压的一片出现在地平线上。燕王不仅来了,带领的还是燕军主力!
朱高煦手里也有一千骑兵,但他并没有下令追击吴高军。追上去杀几个人头的功劳,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反正杀的终究都算自己人。
没多久,铁骑环绕、旌旗如云之中,身披重甲的燕王骑在马上,大摇大摆地走到永平城下了。
城门早已洞开,朱高煦从城墙上走下来,来到城门口。他在路边抱拳执礼,等燕王过来,便拜道:“儿臣恭迎父王!”
他这时才看到,三弟高燧居然在后边跟着!高燧穿着一身甲胄,但除了看没有什么用,朱高煦是知道这个三弟的,弓马骑射方面非常水,年龄也小一些,恐怕连个小卒都打不过。
朱高煦又招呼了一声:“三弟,你也来了!”高燧道:“二哥别来无恙,我求父王带出来,也想跟哥哥们一样辅佐父王。”
“好,好!”燕王脸上带着微笑,完全不像是正在被五十万大军硬怼老巢的样子。
不过很快他就说出了原因,“高煦干得不错,你十七叔被下诏削兵权了!”
……
京师皇城,洪武门里面有一条霸气的大街,名叫千步廊。兵部衙门就在千步廊东侧。
宏伟壮丽的建筑群,干净平整的地面,这里往来的人都彬彬有礼。能在如此地方办公,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兵部尚书齐泰的办公环境不仅优越,还能享受这里绝大部分人的恭维和尊敬。
透过明净的木窗,秋日的阳光洒满书房,满屋子都是墨香味儿。齐尚书停下手里挥洒的笔毫,提了起来,顿在半空久久没动。他伸手捻了一下胡须,眉头紧皱……有件事总觉得不对劲,这两天偶尔会突然想到,但一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齐尚书吁出一口气,把毛笔径直搁在砚台上,转头唤了一声。
一个束发戴着网巾的文士走了进来,躬身侍立。
齐尚书道:“你去走一趟,把李泰李将军请到我的书房来。”
“小的即刻去办。”
齐尚书说完,继续提起笔,一边忙着公事,一边等待着。
过了许久,刚才那文士走到了门口,说道:“部堂,李将军到。”
“好,请李将军进来,再去沏壶茶。”齐尚书道。
那将军李泰没有穿甲胄了,穿着武官的袍服。二人见面,便先寒暄了一阵,齐尚书很快切入正题道:“李将军追随辽王从大宁回京,有些日子了,你们二人我都是见过的……”
李泰点头哈腰道:“是,是,齐部堂想见谁都可以,便是亲王也得给您几分面子呀。”
“不说这个。我方才正在写东西,忽然想起上次面圣,有几个大臣在场、有辽王在场,但李将军并不在召见之列。”齐尚书正色道。
李泰道:“末将品级太低了……再说北边发生的事,辽王都知道的。”
“嗯……”齐尚书点头道,“今天再次叨扰李将军,还望李将军别嫌麻烦,将大宁和广宁发生的事,再说一遍,可好?”
“不敢不敢,谈不上叨扰。只要齐部堂爱听,末将便是再说十遍也没事的。”李泰道,他仰起头眼珠子转了一圈,一边回忆一边道,“那天末将被宁王的人骗出城……”
于是李泰便将自己的经历和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齐尚书中途没插嘴,时不时点头,或是做一些琐碎的动作,一副倾听的样子。
“末将说完了。”李泰说了一大通话,长吁一口气。
不料齐尚书却道:“喝茶喝茶,润润嗓子,李将军能再说一遍么?”
“啊?好,好的。”李泰忙点头道,“那天末将被宁王的人骗出城……”
“等等!”齐尚书抬起手臂道,“李将军的身份是大宁城武将,宁王的人为何不是‘叫’你出城,而是骗你出城?”
李泰瞪眼道:“宁王不想让末将知道、是他找人干的歹事!”
“有道理,不过我的意思不是这个……”齐尚书顿了顿,换了一种口气,用非常缓慢而清晰的声音道,“我问得不恰当,这么问罢……你是怎么被骗出城的?”
李泰道:“那汉子拿了一份伪造的密旨!”
齐尚书马上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伪造的?当时为什么不知道?”
李泰道:“那份密旨真的非常像!字迹简直就是圣上的御批,末将见过御批,还仔细欣赏过!但是后来那几个杀手在背地里说,‘那是伪造的密旨,轻易就把李泰骗过了’。末将也是后悔莫及,只怪当时没多想……唉!来的人只有一个,又像个文人,末将就轻敌了……”
“若照李将军刚才说的经过,便有点蹊跷。你的两个亲兵被射死了,血迹已经留下;杀手却偏偏要抓你活的,然后打算再活埋,以至让李将军逃脱。这不是有点说不通么?”齐尚书冷冷道。
李泰一语顿塞,“齐部堂啥意思?”
齐尚书不答,又问道,“那密旨上写的是甚么?”
李泰想了一会儿,道:“上面分两行写着‘卿可判缓急,权宜行事’。”
“好的……今日让李将军专门跑了一趟,多谢了。”齐尚书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扇了扇水面,但并没有喝。
李泰见状,便知趣地起身抱拳道:“末将告辞。”
“来人,送客。”齐尚书唤了一声。
等李泰走了,齐尚书也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径直便走出书房,往衙门外面的千步廊而去。走出衙署时,齐尚书看了一眼西边的日头,估摸着到酉时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便加快了脚步。
兵部尚书齐泰走到奉天门外时,忽然发现后面跟着一个人,他便缓下脚步,转头看时,原来是太常寺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