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价钱显然非常贵了,京师富乐院精挑细选的姑娘,用铜钱也就一贯左右,已算是最昂贵奢侈的地方。在这破巷子里,贱至二三十文的价钱也不是不可能。
朱高煦点点头,姿态放得很低,“我也很苦恼,舒服一回并不容易,姐姐同意罢?”
妇人抓起床铺上的宝钞,犹自拿在手里数了数,又对着那小窗户细看,回头笑道:“可以,奴家做这皮肉生意不就是让爷们舒坦么?不过郎君千万别出声,万一客人察觉了,怕闹事儿。”
“姐姐只管放心。”朱高煦道。
朱高煦便起身走进旁边的耳房,里面更黑,他好不容易才让眼睛适应。观察了一番,小小的屋子里有张床、一条方凳,别无它物。他转身把门关上,又闩好,从门缝里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床头。
等了许久,那妇人带了一个中年胖汉进来,并不是张信。
很快朱高煦便猜出张信喜欢到这里来的原因了。妇人那股子劲头简直到了骨头里,无论是手抓枕席的动作还是声音都十分夸张。朱高煦听得慌,有时候甚至担心她要挂掉了,仿佛那长声叹气比进气还少,又放得很开,声音大得估计院子外面都听得见。
估摸着,张信好的就是这一口,并不喜欢什么矜持的女人。不然就这地方、这姿色,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一个贵人反复光顾的。
朱高煦守株待兔比较无聊,心下揣测,当年张信和齐泰争的那个窑姐,估计也是这么一个货色,最多再年轻一点。张信的爱好,一直没变吧。
守了整整半天,依然没见张信来。朱高煦沉下心,打算吃住在这里,不信等不到他!
这点难处,对现在的朱高煦根本不在话下。前世他那种出生和身份的人,要办成一件什么事不困难?
光线更暗了,妇人端了一盏油灯到卧房来,豆粒大的灯焰,屋子里依然朦朦胧胧,看不大清晰。
就在朱高煦百无聊赖时,忽然听见外面一个声音道:“洗过么?多加五十文,赶紧去洗!”
他急忙从门缝里看出去,见一个头戴幞头、身穿灰袍的大汉,不是张信是谁?朱高煦一动不动,仔细观察了许久,直到完全确认那人。
他镇定地等待着,并没有急着打搅张信。过了好一阵,等外面夸张的响动消停了,朱高煦才门口的破凳子上站起来。
朱高煦左手抓住木门,右手轻轻放在门闩上。突然,他动作迅猛地一手扯开门闩,一手猛地拉开房门,身体随即跳了出去,整个过程仿佛发生在同一瞬间。
“他娘的!”张信大吃一惊,脱口骂出来,他刚刚穿好一条犊鼻短裤,上身赤条条的,接着瞪圆眼睛又道,“你他娘的是谁?”顺手一抓,抓起了一只枕头握在手里,仿佛手握了一块板砖的姿势,随时要砸过来。
“啊!”妇人也惊呼了一声,但很快一脸哭丧的样子,又有些恼怒地看向朱高煦。
“自己人!”朱高煦马上掏出一块镶金腰牌,伸到张信面前。
张信看了一眼腰牌,又瞧了两眼朱高煦,“你……”
朱高煦转头对妇人道:“之前给你的钱,不用找回了。我与这位客人是相识,能让咱们聊一会儿?”
妇人转头向张信,张信挥了一下手,“出去罢。”
“哦,哦……”妇人急忙抱起衣服,逃出了卧房。
朱高煦跟了出去,又把厅堂的门一起关了,返身走回卧房。张信正忙活着穿衣服。
朱高煦在一把藤椅上坐下,“张将军,这地方没人知道,不可能再有别人见过咱们,说话也方便,不然那妇人刚才不会喊叫得那么大声。”
“哼!”张信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只顾穿衣,似乎慌着想走。
朱高煦观察他穿衣的进度,提高了一点语速,“张将军知道我为何找你么?”
“为何?”张信随口回应了一句。
朱高煦道:“上月我和两个兄弟去了京师一趟,听到风声,兵部尚书齐泰要把你往死里整,张将军最近什么事得罪他了?”
张信顿时抬起头来,“听谁说的?”
朱高煦道:“不止一个人,都督府的人、几个皇亲国戚都在说,你不知道?”
张信手上的动作稍停,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敌人的敌人,自然可以成为朋友。因此父王才选中了张将军。”
“哼!”张信又出了一声,意义不明,不知是什么意思。
朱高煦不多解释,张信这种位置的人肯定很懂。削藩派主力就是齐泰和黄子澄,燕王和齐泰当然不对路,算得上敌人。
“齐泰把张将军放到北平,估计就是那个意思了。”朱高煦又道。
张信道:“啥是那个意思?”
“张将军还不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若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最后谁赢不好说,但光是在北平城这一阵,好些人就躲不过去!”朱高煦说话放慢了,让张信有足够的时间明白其中的意思,“那些人,就是朝廷最近调到北平的人,你以为,他们在北平能玩过我父王?”
朱高煦顿了顿,道,“张将军曾跟随过父王,你应该明白在父王的地盘上,究竟谁强谁弱。眼前的近忧你们就躲不过去,还有资格谈远虑?
况且,你就算躲过去了,齐泰能就此罢手么?当今圣上听武将的,还是听文官的,张将军能斗过齐泰?”
“哼!”张信又出了一声,他已经穿好衣服了,什么都没回答,只道,“告辞了。”
朱高煦在背后说道:“这条胡同径直往穷汉市走,在胡同口有家‘斌’字招牌的酒肆。张将军若是想通了,到那里来,说找洪公子便是。”
等张信走了之后,朱高煦也出了院子,此时天色已黑了,他便到自己买的酒肆,暂时留在了那里。
第二十七章 可悲
“笃笃笃……”庆寿寺的木鱼声不快不慢,却毫无消停的征兆。
姚广孝闭目手握佛珠,一颗颗地捏着,过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道:“燕王府上死掉的那孩童,与世子在京重病时,症状果真一样?”
正坐在旁边蒲团上,面目方正、头发花白的相士袁珙道:“症状别无二致……王府上那个孩儿乃误食君影草中毒,百药莫解,前几天王府上的人已把君影草全拔掉了,以防再有人误食。”
袁珙沉吟片刻,又问:“此事要不禀奏燕王?”
“慢!”姚广孝眼睛依旧闭着,说出一个字又不吭声了,拿着佛珠数了良久,嘴唇还微微动弹,只是没念出声来。
这时姚广孝终于又开口道:“大虚,你进来。”
一个稍年轻的和尚掀开草帘,走进来低头作单手礼。
姚广孝递了个眼色,那个叫大虚的和尚便对袁珙道:“贫僧奉命前往京师,面见某勋贵,听说高阳郡王害人性命之事,顺便查到了事情中一些小小的蹊跷矛盾之处……”
和尚停顿稍许,走上前两步,在袁珙的耳边小声说了一通话。
袁珙听了一会儿,先是若有所思,后又恍然大悟的模样。
姚广孝看了他一眼:“袁先生找个时机,见见那杜姑娘,大有用处。”
袁珙点头应允。
姚广孝见他似乎还有点疑虑,便道:“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咱们以前谈过高阳王是怎样的人,或许有偏差。况且那天老衲在燕王府上,不慎与他结了点怨……倒无所谓了,老衲原本就与他不合。此时机会甚好,何不掌握先机,先防着一手?”
袁珙道:“大师言之有理。”
……杜千蕊会做饭,却不会缝制衣服,小时候学的那点女红手艺,上不了台面,做不来好衣裳的。
朱高煦送了她一些丝绸,她挑了两匹出来,便叫上王贵那干儿子曹福,帮她赶车出门找裁缝。最近曹福总在前厅晃荡,正好被杜千蕊叫住了。
他们赶车到斜街,这边有北平最好的裁缝铺子。杜千蕊挑了一家,叫曹福在外面等着,便拿着丝绸进去了。
不料刚进门楼,便走出来一个年老方士,挡在杜千蕊面前,抱拳道:“杜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杜千蕊吃了一惊,看着他道:“你是谁?”
方士道:“杜姑娘可是钦犯,这么快就敢出来走动了?”
杜千蕊更惊讶,想转身走。
不料方士又道:“钦犯就是钦犯,可别有恃无恐。你那身世,若让贵人知道了,还会护你么?”
几句话下来,杜千蕊竟迈不开脚步了,手也不听使唤地哆嗦,冷汗从额头上浸出来。
“这边请。”方士道。
杜千蕊一时间手足无措,眼睛看到的一切东西仿佛都失去了颜色,竟鬼使神差地跟着方士走了进去。这铺子厅堂进去,还有个院子,房屋里一些妇人正埋头忙活着。方士走到墙角处,便站定了。
“你想说甚么?”杜千蕊颤声问道。
“可悲!”方士盯着她摇了一下头,嘴里吐出两个字来。
杜千蕊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一酸,几乎要当场失态,哭出声来。
方士的小眼观察着她,又继续道:“姑娘编造的身世,不是自己的,却是别人的吧?你眼羡嫉妒别人,能遇良人搭救脱离可悲的低贱行当。可惜,你的处境一样可悲,身世却并不一样值得可怜。
当你遇到那贵人三番选你,自以为有戏,就依样画瓢,将别人的身世套用在自己身上。更过分的是,还故意激怒许大使,好让他中了计,将你折磨得十分可怜。是不是心机用尽,终于如愿得偿了?”
杜千蕊不断摇头,说道:“我并不想置许大使于死地!他本来就做过坏事,我以为让他受点委屈也无妨。更没想到事儿会变成后来那样……”
方士冷笑道:“咱们想想,若是那贵人知道了你一直在算计他,还让他犯了人命被幽禁,差点没走脱,他会怎样?
就算他突然不暴戾了,饶你一命,这时随便一个人拿一张榜,送你去官府,接下来又会如何?”
杜千蕊伸手按住心口,脸色一冷:“你想怎样?”
方士道:“你得告诉老夫,在京师看到过什么,那贵人做过什么?然后,你得呆在那贵人身边,今后有什么消息得告诉咱们。只要做到这两条,老夫保你无事,还会想法替你安顿一切。”
杜千蕊冷冷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方士面露凶光,“最好想清楚了说!那贵人是不是用君影草给他的长兄下毒?在甚么时候、用什么药解的毒?”
杜千蕊身上发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面,在黑夜的火光中,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道:你就当不知道,可以么?
那个声音说的各种话,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在她身体里缭绕不去。
……我若坐视不管,让杜姑娘伤了手指,以后还怎么听你弹琵琶……能不能恕你的罪,我说了不算,你得问这位姑娘……光是这细致用心的做法,花费的时间和耐心,我尝到了满溢的心意……
“不知道!”杜千蕊带着哭腔道,几乎大喊出来。
她说罢夺路而走,方士追了几步,道:“杜姑娘不用急,想清楚了,再告诉老夫。”
“不知道!我死也不知道!”杜千蕊提着裙子,一边疾走一边道。
她奔出铺子,看见曹福站在马车旁边,便道:“我看了几件成衣,这铺子手艺不行,咱们走。”
曹福坐到前面,甩了一下鞭子,回头道:“杜姑娘,咱们现在去哪?”
杜千蕊道:“回府,不做了。”
回到郡王府,朱高煦和王贵出去后、似乎还没回来,杜千蕊忽然很怕见到他了。她脸上的笑容已完全不见,惨白的一张脸,在前厅遇到王大娘。
王大娘偏着头,毫无顾忌地看了一番,问道:“杜姑娘,你是不是病了?”
杜千蕊之前在府上一直与人为善,小心讨好每个人,这时也没了耐心,顺着话冷冰冰道:“我有点不舒服。”
她走进自己住的厢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径直趴到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用压抑的声音大哭起来。
可悲!这个词像一把刀一样,准确地捅进她的心窝。她不是没被人骂过,但没有真正骂到痛处,完全不会有今天的感受。
杜千蕊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的可悲。无耻地编造一个身世,实际上却并没有让人叹息可惜之处,无非就是一大群教坊司姑娘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罢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连存活在这世上的理由都没有。
记得在富乐院时,杜千蕊因为可怜一个服侍人的丫鬟,常送一些不穿了的旧衣服给她,不料那丫鬟却在背后说:我穿了杜千蕊的衣服,比她穿还漂亮……当时杜千蕊就骂她“可悲”。结果现在,杜千蕊自己竟“穿上”了别人的身世,比那丫鬟更可悲!
杜千蕊整个人的魂儿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似的,感觉天塌下来了。
怨自己自作聪明,没想到遇到的是个王爷,更没想搅进命案和如此复杂的阴谋诡计之中。
这下真的完了,就连回去教坊司继续贱业也不能,还变成了钦犯!
哭了很久,杜千蕊从床上爬了起来,又对着铜镜看自己的红肿的眼睛。她也不哭了,反正从小到大,一直都没好事,不是被卖就是被侮辱,今天也不是第一回感觉日子如此混账,所以她很快就从崩溃的情绪中恢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