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1 / 1)

送走韩礼,韩悯把收的礼物都整理好,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与一个笔橐,就进了宫。*在宫里待了两三日,这日是楚钰当值,韩悯仍旧帮着傅询批折子。中午休息的时候,楚钰向他抱怨:马球场那件事情,再给我点时间,就能审出来了。结果圣上就不让我查下去了,你也不让我查。韩悯转头看他:我哪有?我认得出你的笔迹,是你帮圣上批折子的,遣词造句也是你的风格。这个韩悯说不出话。楚钰枕着手臂,看着房梁:为什么呢?难道圣上不敢动赵存吗?韩悯也不敢跟他说,只道:圣上可能有自己的打算吧。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件事情,除荣宁公主外,其他宋国使臣都有份,特别是广宁王。旁的人都看得出来不就好了?有的时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可一件事情,可比查清一件事情有用多了。这也没错。楚钰仰面看着房梁,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翻身抱住他。好比这几日,百姓都心照不宣地认可圣上和起居郎才是一对,比查清楚这件事情,也有用多了,是吧?韩悯推开他,坐起来:那我的《丞相》呢?楚钰怜爱地摸摸他的鬓角:惜辞宝贝,你要明白,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红火。松烟墨客写红了七八本书,也该轮到松烟墨客自己红了。韩悯愤怒捶床:你们三个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不干了!不干了!楚钰抚摸着他的头发,微笑着说:你反思一下,你之前写的《御史》、《探花郎》那几本为什么红?《起居郎》为什么会比它们更红?那当然是因为楚大少爷舍得砸钱。不是,你的那几本能红,是因为你写得真,小到福宁殿里点了什么香,圣上午膳吃些什么,你都知道,你写得特别真。这倒是真的。他写得真这些话,从前有个看过松烟墨客的话本的卖鱼小哥,也这样说过。楚钰又道:那《起居郎》为什么会更红呢?也是因为写得真。但是我们的这个真,又不单单是用了什么、吃了什么这么简单,是圣上和起居郎感情的真。你写的感情,御史和探花郎对圣上都没有什么感觉,感情全靠你瞎编。《起居郎》的感情最真,所以《起居郎》最红。好像有点道理,但是韩悯绝不会在他面前承认。韩悯嘴硬道:文学不是一昧求真的,文学是求美的。审美价值,你不懂得。你说得对,圣上和起居郎的感情也很美,所以最红。我不是送你一本了吗?你回去没看?胡说八道,还不快睡?下午不是要去大理寺吗?韩悯不再理他,扯过被子,把自己盖好,背对着他午睡。他要一个人、悄悄地喜欢傅询。暂时不要让爱玩闹、爱起哄的朋友们知道,也不要让傅询为难。*城西的大理寺地牢阴冷潮湿,就算是正午,也没有丝毫暖意。尽头的牢房里,从马球场抓获的广宁王赵存的侍从与季恒,就住在相邻的牢房里。被委派审问两人的楚钰倒是一心追查,尽职尽责,时常过来审问。在宋国推出一个无足轻重的使臣顶罪之前,他两人也受了不少皮肉之苦。他二人一人是广宁王的侍从,一人是赵存新结交的朋友。要说他二人对马球场之事毫不知情,当然是假的。只是后来接到傅询的旨意,楚钰也不常过来了。但他二人还被关押在这里,等待进一步的发落。这日午后,季恒睁开眼睛,挣扎着从干草堆上坐起来,挪到墙边,叩了叩墙壁。隔壁牢房没有回应,想来又是被提去审问了。他靠在墙边,望着小窗铁栏杆外难得的好天气。他在这儿快有半个月了。一开始被提审,他还敢咆哮公堂,说自己的舅舅是信王爷李恕,楚钰不能对他怎么样。可是这么些天,舅舅根本没有来看过他。地牢看守严格,一个人也没有进来过。季恒原本出身富贵之家,后来投奔舅舅李恕,更是享尽荣华。就算后来舅舅管束他,虽然不准他去胡天胡地,但也不曾短过他的吃食。现如今干草单衣,白饭青菜,蟑螂蜘蛛。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心中的怨恨越积越多。他怨恨李恕不来救他,分明靠着他提议的马球场吸引了永安权贵,李恕把地方交给他管,自己倒是甩手不做事,最后却连一句话也不帮他说。怨恨楚钰阴毒,怨恨自己与赵存结交,信了他的鬼话,提议李恕建什么马球场。他甚至怨恨皇帝昏庸。总之他怨恨所有人。他抱着腿,看了一会儿晴朗的天色。正出神时,有人敲了敲铁栏杆,让他回神。季恒扭头望去,看见舅舅李恕站在栏杆外,神色凝重地望着他。还不快过来?见他严肃的模样,季恒登时面色惨白,心如死灰。李恕又道:可以出去了,我来接你。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扶着墙站起来:舅舅,你以后能把一句话说完吗?李恕不语,转身就走。看守的狱卒将牢房门打开,季恒也不再抱怨,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大理寺牢狱的正门外,两头铜铸凶兽伫立。信王府的老管家驾着简陋的小马车正在等候,见季恒这副模样,连忙上前去扶。小公子。季恒小声嘀咕道:怎么就这样?至少也要跨个火盆吧?李恕回头,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原来季恒是很怕他的,如今自己赤着一双脚,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番莽劲,冷笑一声,对李恕道:舅舅,你也算是我的好舅舅。李恕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是嘱咐道:往后不要和广宁王来往。舅舅莫不是忘了?要不是我,那马球场李恕面色一沉,低声斥道:住口。季恒将衣袖一甩,自顾自道:若不是我,舅舅你怎么在永安城里出这一回的风头?舅舅也舍得让我在这里呆这么久李恕不自觉瞥了一下阴暗处,愈发低了声音:我让你住口。一切都是圣上的意思,你以后不要和广宁王他打断了季恒这么多回,终于轮到季恒打断他一回。圣上圣上,我为什么要受他的气?舅舅,你不是先皇的异姓兄弟吗?他那么信你,封你做信王,怎么不把皇位也传给

话没说完,季恒的头就偏向一边。他的嘴角渗出血迹,李恕半举起来的手还有些颤抖。季恒虽然不比其他小辈省心,但毕竟是他的亲外甥,李恕也是想要把他教好的,如今他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更遑论他转头看了一眼门里的阴影处。圣上就在那里。季恒太蠢,看不出平日狱卒押送囚犯来来往往的大理寺,今日竟如此安静。他扬起手,再把季恒的头打到另一边去。随后李恕立即吩咐老管家:把他给我带回去。老管家扶住季恒的手,季恒一甩手,将他推得一个踉跄。他仰着头,对着李恕的双眼:好舅舅,你不想做皇帝吗?李恕顿了顿,又甩了他一巴掌,几乎把他打到地上。他定定道:我不想。季恒笑了一声,推开老管家要扶他的手,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看着他笑了一下。他伸出双手:地牢就在里面,要把我再送进去吗?李恕并不看他,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费力把他拖到马车那边。把人塞进马车,老管家驾着马车走远,李恕回头,动作一顿,扑通一声跪下了。陛下恕罪。傅询背着手,从正门左侧的走廊阴影处缓步走出,在他面前站定。韩悯跟在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暗示他不要让小叔叔这样跪着。傅询却拂开他的手,对李恕道:信王爷,你想不想做皇帝?或许傅询身为帝王,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格,深思且多疑,只是从前不曾在韩悯面前显露过。李恕将头伏得更低:臣不敢想,更不愿想。他跪伏在傅询面前,韩悯再扯了扯傅询的衣袖,傅询这才笑了一声,弯腰将他扶起来。说笑了,小叔叔起来罢。李恕年长他整十岁,从前在西北,也是李恕一手将他带出来的。如今再看,傅询已然完全不同了。傅询又道:朕早先就说过,季恒会把你拖累死的。李恕垂了垂眸,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楚钰从另一边走来:陛下,信王爷,都已经预备好了,可以过去了。特意来一趟监牢,自然不是来看季恒的,他们要来看广宁王的那个随从。*那人被蒙着双眼,倒吊挂在暗室里。在他面前设了桌案,傅询拂袖坐下,抬手让楚钰把他眼前的黑布拿下来。暗室里烛光明亮,那人使劲眨了眨眼睛,挤出几滴眼泪。傅询靠在椅背上,架着脚,淡淡道:荣宁公主死了,宋国想嫁她过来也嫁不了了,她死了。那人一怔,随即道:不可能,分明那一日公主还好好的她确实死了,我齐国验尸官将她身上都验了一遍,脏腑里都是摔伤的污血,所以当时看不出来。熬了十来日,她总喊身上疼,大夫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一天夜里,喊着喊着,就没声儿了。她身边的小桃以为她睡着了,就没再去看。第二天一早,才知道她死了。这段话,傅询说得有理有据,面不改色,没有一点作假的意思。那人强自定下心神:不会的,王爷分明说听见王爷二字,几个人对视一眼,楚钰道:公主确实死了,广宁王正准备把她的棺椁送回宋国,近来忙得很,想来这几天,他都没再派人来跟你通气罢?那人喃喃道:不会,不会的,你们诈我。而后穿着一身孝服的小侍女从门外闯进来,双眼通红,嗓音沙哑,抓着那人使劲摇晃。你把公主害死了,是你把公主害死了!公主待你不薄,你怎么敢?那人一怔,唤道:小桃?他看见侍女满手的香灰,甚至嵌入指甲缝隙里,这才信了十分。这时楚钰一松绳子,将倒挂的人放下来,又将他按在铁栏杆围铸的窗前。信王府的老管家,正驾着一辆马车,行驶在邻近的街道上。马车里的是信王爷的外甥季恒,你与他在两间相邻牢房一同住了十来日,他都已经招了。信王爷舍不得看着唯一的外甥去死,用一个死刑犯把他换出来,要送他去南边的庄子躲两年再出来。广宁王是不是对你说,有人会替你顶罪,你顶多受些皮肉之苦,就出来了。可是他多久没来消息了?他真的会救你吗?他会大发慈悲,让你也躲几年吗?还是直接把你灭口?再者,你与这位小桃姑娘今日天气晴朗,斜照的阳光,落在他的面上,投下几片阴影。那人闭了闭眼睛,只说了三个字:广宁王。什么?小侍女冲上前,将楚钰推开,把那人提起来。那人并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对,仍旧合着双眼:广宁王结识季恒,鼓动他办马球场。药材是我置办的,剂量我明明控制好了剂量。小侍女浑身颤抖:赵存想做什么?让公主摔在齐国皇帝的马前,倘若齐国皇帝拉公主上马,便以两人已有肌肤之亲为理由,让公主和亲。此事绝非赵存一人能做得到。此招虽险,成则万无一失,所以几位大人都赞成,没有几位大人相助,也无法在马球场上,为公主与齐国皇帝腾出一片位置。公主若死了呢?公主不会死的,我已经小侍女将他狠狠地丢在地上,反手在脖颈上摸索,扯下面具,也丢在地上。这个侍女不是荣宁公主,还能是谁?曾经在山间寺院,她也假扮过侍女,给韩悯送过点心。她气极反笑:不会死?我自然会死的,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有由头向齐国发难了。那人看着她,久久不能回神,爬上前想要跪在荣宁公主的脚边,却被她一脚蹬开。你知不知道?那天在马球场,我本来是想跟赵存和好的?我派了人来,跟着齐国官员查案,我根本不信他们说的,我还觉得是他们陷害赵存。直至今日,他们让我亲眼见着、亲耳听见了。荣宁公主大笑:好啊,好啊,赵存怕是真忘了,他的王位是谁帮他谋划来的了。宋君眼盲,不辨明珠鱼目。宋国该亡,宋国该亡!傅询起身要走:由你处置。荣宁公主朝他笑了笑:多谢,多谢。几个人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暗室里也没传来惨叫声。韩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巧这时,荣宁公主推门出来了,朝他勾了勾唇角:小韩大人。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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