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了个机会,跟薛春榕说,自己只是念他家贫,举手之劳施一些方便,并不需要他感念。
薛春榕却说,自己入宫这些年,从未得过正眼相看,唯有何总管给他些许人间温暖。他非是出于报恩,是心内敬重,听不得别人说不三不四的话罢了。
得知了此事的秦栩君,连连感叹,说何元菱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原本还以为对付徐超喜定要花上不少心思,却被这薛春榕意外地咬掉。
没有了徐超喜的内务府,顿时让何元菱轻松不少。程博简虽然还兼着内务大臣,但前朝的事
务一阵紧似一阵,上有皇帝时时盯牢,下有聂闻中虎视耽耽,最得力的马仔乔敬轩还给端了,真是事事掣肘、步步四顾,哪里还腾得出手来跟何元菱作对。
内廷的宫女学堂紧锣密鼓地开张了,先前落选女史的二十七位识字宫女成为头一批学员,何元菱给她们组了一个相当豪华的“讲师团”。一名颇有学问的老太监、两名教礼仪的年长宫女,又从兴云山庄将曹顺调过来,教她们管理账务。
搞得八司十六坊的主事们人人自危,总疑心何总管要端了自己的饭碗,往后这内廷会不会是宫女的天下。
每次听到私下议论这些事,吴火炎都会眉头一皱,叫他们不要无是生非,如今选了二十名女史,也没见端了十二位巡走的饭碗,至于徐超喜没端牢,也是他自己作死和人打架、还打输了。
薛春榕更是耿直,白眼一翻:“不就是给八司十六坊各添一名账房,怎么着,你们账目拿不出手?怕人看?”
如此一堵,恨得人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转眼到了八月,天气渐渐凉爽起来,何元菱亲自剪了些桂花,插在花瓶中,满室清香。
秦栩君更衣上朝前,郭展端了一个托盘进来。
何元菱有些紧张,这玩意儿已经准备了一段时间,但今天才鼓起勇气叫郭展端上来。她怕秦栩君尴尬,故意转身去捡落在花瓶旁的几片桂花花瓣。
那花瓣极小,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偷偷转头去望秦栩君。
托盘呈到秦栩君身前,他没仔细看,一边问:“是何物?”顺手就拿起一张竹牌来。
一看,脸色就变了,立刻烫手一般,扔进托盘。
郭展一看这情形,也不能确定皇帝算不算翻盘,不由问:“皇上翻了淑妃娘娘?”
秦栩君脸色铁青,转头盯着花架边的何元菱,半晌方道:“这套牌子朕不喜欢,太丑,命人重做。”
说罢,大步走出偏殿,上朝去了。
郭展那是要跟着去上朝的啊,一着急,将手中托盘往桌上一放:“何总管,皇上说要重做,麻烦您了。”然后跟着跑了出去。
丑?何元菱纳闷了。
大靖朝历来的牌子都大同小异,连上边的字体都差不多,哪里丑了?
第144章 差这二百两
还没能掌握好皇帝陛下的“审美”,淑妃命人过来请何元菱。
这个“请”字,用得甚是客气。何元菱却不敢怠慢,当即将那盒牌子盖了,交给郁凤岚,命她送到内造司去,让那里的工匠重新设计,多准备几份备选,省得皇帝再嫌弃。
正往淑妃的慕尚宫去,后头有个娇俏的声音喊“何总管”,何元菱转身一看,却是老熟人孟月娥。
“孟美人去哪里?”何元菱问。
“慕尚宫给淑妃娘娘请安。”孟月娥带着两个宫女,比之前的张扬收敛了不少,想来是宫里的生活让她逐渐认清了现实。
“我也去慕尚宫,一起吧。”何元菱笑吟吟,索性与孟月娥并肩一起。
孟月娥望了望何元菱,倒是比自己这个嫔妃还要排场,后面跟着四五个女史,稍远些还有几个侍卫。
她早就听说皇帝给何元菱配了侍卫,这是整个后宫独一份,除了皇后的无双殿,没有哪个嫔妃能享受如此待遇。而且现在增添了女史之后,侍卫就不再公然跟在身后,而是远远地保护,反而更见用心。
酸是肯定酸。但她是见着何元菱一步步从小宫女变成内务总管,知道她在皇帝跟前的份量,加之又与何元菱多少有些情谊,便也将淡淡的酸意按捺了。
“是商议淑妃娘娘的生辰会吗?”孟月娥问。
何元菱也老实:“娘娘只说有请,我还不知是何事。想来该是为了生辰会。”
“听说皇上也会来。”孟月娥道。
何元菱心中一动:“淑妃娘娘说的?”
这一反问,很有内容。孟月娥当初也是助秦栩君回宫夺朝的有功之人,颇有几份机灵,立即听出了其中端倪,也反问:“难道皇上不来?”
“还有五日才是生辰会,皇上即便是有心前来,也还是要看前朝事务。”
孟月娥顿时笑得有些嘲讽:“我就说,皇上回宫这么久,也并未听说对哪个嫔妃就另眼相看,淑妃娘娘整日端着架子,也不知给谁看。”
这意思很明显了。淑妃只怕早就将皇帝会亲自前来庆生的消息散布了出去,至于是想给自己长脸,还是想把皇帝架上、不好不来,就不得而知。
何元菱心中一
动,想起自己的任务,迟迟不能完成倒也是桩心事。
于是问:“敢问孟美人,对后宫这些嫔妃可都熟悉?”
孟月娥道:“还是王美人、钱才人她们相熟些。其余嫔妃也只请安时得见,皆冷着脸,对我们敌视得很,不熟。”
也不怪宫里的这些嫔妃敌视。皇帝不翻牌早已是惯例,早先太后和太师还命内务府往长信宫抬人,偏皇帝就给晾着,嫔妃们开开心心地去、染了风寒回来,也未见皇帝有半丝慰问。
嫔妃们早就心死了。
但这回皇帝去兴云山庄过了一个夏天,竟不一样了。听说在兴云山庄不禁和嫔妃们有说有笑,还会主动去她们的住处用膳。尤其是回宫后,居然还命内务府重新定制牌子。
这变化太惊人。嫔妃们十分敏锐地感觉到,皇帝和以前不一样了。
何元菱对嫔妃们的蠢蠢欲动也略有耳闻,却不好直说,只道:“她们都是宫里老人,听说内务府重制签牌,自然敏.感,大约是在暗中审视你们。”
没想到孟月娥比她更直白:“呵,我自然知道。早先她们最防的是你,都以为皇帝被你迷住了。后来又说要重制签牌,才松了一口气。”
“哈,娘娘们真会胡思乱想。”何元菱假装笑得轻松,“刚刚皇上还嫌签牌制得不好看,退回去了,我正为这事儿头疼。”
孟月娥撇嘴:“我还情愿是你坐了淑妃的位置,起码不会像她那样阴阴的,总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也不过进宫数月,当初那颗独宠后宫的心,早就飞到了爪哇国。只剩现世安稳的奢求了。
说淑妃阴阴的,还的确是。
慕尚宫里,即便见到了何元菱、即便生辰在即,淑妃的脸色也未见欢愉。
“本宫向内库支了一千两,为何只领到八百两?”
淑妃特特把何元菱叫过来,当然不可能是请客吃饭,而是不满她的行事。
何元菱也有准备,叠手回道:“回娘娘,内库向来不甚充裕,您这生辰会早先并没打算如此隆重,临时挤出款项不容易。还多亏前阵造酒坊的美酒卖了不少钱,皇上特批了八百两给您的生辰会。”
淑妃扬眉:“拿皇上来压本宫?先前成汝培手里、后来徐超喜手里,从未
对后宫用度说过半个字,内库就差本宫这二百两?这是羞辱本宫,还是羞辱内廷?”
何元菱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抬头直视淑妃:“娘娘言重。八百两已是这些年后宫嫔妃生辰的最高份额,且酒水菜肴、瓜果糕点,皆是内务府特备,鼓乐车马早就准备妥当,未要慕尚宫支出半点,不知娘娘所言,辱从何来?”
堂上还坐着孟月娥等几位前来请安的低等嫔妃,淑妃本是打算当着众人的面要何元菱的好看,哪知道她竟然当众撒野,委实让人下不来台。
淑妃怒道:“单凭你一个小小的总管,跟本宫斤斤计较、句句顶嘴,就该治你!”
何元菱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她微笑道:“总管小不小,姑且不论。但斤斤计较可不就是当总管的本份?娘娘但凡对皇上有半点儿关怀,就该知道内库空虚已让皇上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淑妃已是怒极反笑:“关怀?呵呵,这才是你们奴才的本份。”
来了,她带着羞辱果然来了。
连孟月娥都变了脸色,紧张地望着何元菱,想劝架,又不敢张嘴。
何元菱偏生是不怕羞辱的。脸皮越薄,越容易有漏洞,她早就学会了视一切言语上的羞辱为放屁的本事。
她看出来孟月娥想帮自己,转身道:“敢问孟美人,您见皇上时,他一般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饰物?”
孟月娥不知何元菱用意,但知她聪慧,定然留有后手,便认真想了想,道:“皇上喜穿素色纱衣、头佩翠玉环或白玉环,甚是简朴。”
何元菱一笑,又转向淑妃:“对皇上关怀,是所有内廷人的本份。不止我们奴才,还有太后、还有各宫娘娘。孟美人未见皇上见次,尚且知道皇上简朴,娘娘身为后宫之首,却偏偏与皇上背道而驰,又是何道理?”
“放肆!”淑妃一拍桌子,豁地站起,指着何元菱道,“别仗着皇帝给你撑腰,就敢视本宫为无物。信不信本宫禀明太后,废了你这内务总管!”
何元菱怕她个毛线,笑道:“那也等废了再说。既然此刻卑职还是总管,就好心跟娘娘提个醒。皇上除了上朝的朝服与会见大臣时的常服之外,日常三件纱绸罩衣轮换、夜间三身白绸睡衣替换,仁秀公公数次说要给皇上添置衣裳,都被皇上拒绝。卑职跟娘娘说句敞亮话,慕尚宫今年的开销,远超皇上的长信宫,娘娘若还有不满,别说太后、就是朝堂上去分说,卑职也不惧你……”
何元菱柳眉一扬:“卑职约您朝堂上见,您敢去吗?”
第145章 欲加之罪
打死淑妃也不敢上朝堂。
不说她父亲是刚刚被卸职的兵部尚书,单说秦栩君的日常生活,她就知道自己上了朝堂也是被羞辱的份儿。
秦栩君幼时不可谓不奢靡,但自从八岁那年恩师姚清泉倒台,他便开始了迥异的人生。看似人群环绕,实则孤独无依。慢慢地,他开始明白,一切的奢靡都会成为他日后的罪证,尽管他身边的人以他的名义继续穷奢极侈,但他自己却缓缓地收敛了。
一个奢靡的、金光闪闪的帝王,不可能飘渺如仙。
虽然淑妃站在台阶之上,虽然她看上去那么高高在上,可她脸色煞白,输得彻彻底底。
严嫔缓缓起身,带着笑意:“何总管大可不必如此咄咄逼人。皇上简朴,是大靖之福,这不假。淑妃想把生辰会办得更隆重,也是因为皇上届时要来。说来说去,这哪里是二百两的事儿,是皇上的脸面。”
好家伙,三言两语,竟将矛盾消弥于无形。人才啊。
何元菱略略转身,向严嫔颔首。
弘晖皇帝的后宫,除了淑妃主理后宫,还算有姓名,其余皆只是个名号而已。但何元菱还是从仁秀、吴火炎、甚至薛春榕这些资深宫人的嘴里,听到了不少,学到了不少。包括这严嫔,她是世家出身。在后宫,淑妃家世最好,尚书门第,位高权重,接下来就数严嫔,清流人家,德高望重那种。
淑妃家现在失了势,严家却是在读书人中颇有威望的人家,若应对不当,很容易惹到天下读书人的耻笑。这于弘晖皇帝的名声不利。
何元菱略一打量严嫔,见她虽不很漂亮,倒也眉清目秀,脸上薄施脂粉,甚至盖不住脸色微黄,衣着也并不很鲜亮。但何元菱心里却明白,严嫔的用度,比淑妃也差不了多少,她心里皆有一本明账。
明明用度不小,却穿得如此朴素,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特别会装。
面对会装的人,何元菱比她更会装。何元菱道:“娘娘们替皇上想着脸面,是皇上之福、大靖之福。卑职一定将娘娘们的心意告之皇上。不过,皇上说过,大靖国泰民安,便是他最大的脸面,娘娘们若心有慈悲,不妨多为苍生
祈福,为皇上分忧……”
严嫔正听得若有所思,何元菱却突然停了,不说了。
又转向淑妃道:“淑妃娘娘申请的宫令,恕卑职不能发放。宫里祖制,后宫嫔妃生辰,皇亲可至、外戚不能擅入。”
淑妃脸色陡变:“什么?本宫历年生辰,父母皆入宫同贺,从未听说有此祖制!”
何元菱点头:“那就是娘娘历年都在违反宫规,可要好好追溯过往,查一查究竟是谁如此大胆,敢引娘娘逾矩?”
“本宫不信。什么祖制,你拿出来给本宫瞧瞧!”
何元菱微微一笑:“淑妃娘娘这是考卑职的记性啊。郁女史,去内务府案房,命松晓娇女史找出内廷卷录第二十一册,送到慕尚宫,呈淑妃娘娘阅览。”
“是。”郁凤岚领命,垂手退了出去。
何元菱望着失色的淑妃,心中着实感叹。若她不是如此不明事理,原本自己也可睁一眼闭一眼。但既然她特别认真,那自己也只能认真一番了。
“另外,卑职还要提醒娘娘。皇上可是命张大人告老还乡的,据说张大人行动迟缓、至今尚未走出京城之外,皇上是看在娘娘您的面子上,未加申斥。可娘娘若要存什么私心,想在生辰会上安排什么状况,可就是逼皇上出手了。”
这话一下子点透了淑妃的用意。
她正是打算让父母进宫同贺,最好能和皇帝见上一面,让父亲试图挽回一下皇帝的心。
比如,说点儿程博简的罪状什么的。
她哪知道,皇帝根本不想从这些人的嘴里听到程博简的罪状。
程博简的罪状,皇帝这些年知道的难道不够多?他真要办程博简,一个聂闻中、一个俞达,足够了。
何元菱的话直接就堵死了淑妃的路。她脸色灰败:“何元菱,你可知道这些话是大逆不道。前朝才议过女子不得干政,你就来本宫跟前妄议朝廷……”
还没说完,被何元菱不耐烦地打断:“那就去朝堂上说,卑职邀请过娘娘了。”
“你……”
“若娘娘不打算闹上朝堂,那就省些力气吧。卑职很忙,告辞了。”
简直太挑衅了,淑妃顿时按捺不住,大吼:“慕尚宫岂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人……”
立刻跑
进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
“将这贱婢绑了,到皇上跟前好好分辨!”
太监一看,这何总管啊,他们的上司啊,哪里敢绑。可淑妃娘娘又吼得急:“快绑上!听见没有!”
犹豫之间,太监正要动手,一阵疾风呼啸而过,慕尚宫大殿内突然出现两名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