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到朕跟前,看着朕说话。”
何元菱盈盈上前两步,立到了皇帝的右前方,迎上他的目光。
“邻居们呢,和你家一样?”秦栩君又问。
“邻居们有些过不下去的,卖掉个儿女,交了赋税继续种田。”
秦栩君一愣:“卖掉儿女?卖去哪里?”
“卖给大户人家当奴仆。”
“哦。”秦栩君轻轻应了一声,按捺住愤怒,“继续。总不见家家都卖儿女吧。”
“也有养牛养猪的。不过奴婢进宫时,乡里正闹瘟疫,家家只能含泪将猪牛活埋了。染了瘟疫的牲畜不能扔水里,只能就地活埋。”
“奴婢还算幸运,靠着说故事的本事,在镇上给人说书,赚了些钱,进宫前把奶奶和弟弟安置到县城生活。总算不用奶奶一把年纪还辛苦劳作了……”
话音刚落,只见皇帝右手微微一颤,脸上变了色。
何元菱一望,大惊失色,低声叫道:“皇上,您指甲崩了。”
秦栩君抬起右手,出神地望着崩掉的一小截指甲,半晌才道:“无妨,没伤着肉。”
虽是如此说,何元菱却还是忐忑。
皇帝刚刚手指死死地扣住椅子扶手,扣得太过用力,生生地崩断了一小截指甲。他是在生气吗?他会为了草民的境遇而生气吗?
“跟朕说实话,民间怎么评价朕?”
怎么评价?何元菱不敢说。倒不是怕自己掉脑袋,是怕你又掉指甲。
见何元菱踌躇,秦栩君两道凌厉的目光蓦然投来,看得何元菱心惊肉跳。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帝,即便是生气的时候,他也不会如此怒形于色。
“皇上!”何元菱想要立即跪下。
可才一提裙子,皇帝已经低吼
:“不许跪,站着说话!别忘了你是在说故事!”
何元菱顿时心中一凛。好险,差点忘了仁秀公公就在附近,不定就在哪个角落看着这边,自己但凡一跪下去,仁秀公公必定就猜到她和皇帝根本没有在讲“大禹治水”,更别提什么“小马过河”。
自己终究没有皇帝沉得住气啊。
“说实话。朕绝不会惩处你。”秦栩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一直看到她内心深处,叫她无所遁形。
不就是说实话吗?刚才自己说得也够多了,不介意再给皇帝来点猛的。
何元菱鼓起勇气:“奴婢说实话,皇上您千万别生气。因为民间百姓,不知道皇上是怎样的人。”
“说。”
“狗皇帝。”
瞬间,天地之间一片安静。
连湖水都不敢再荡漾。空气也仿佛凝固。
何元菱紧张地盯着皇帝的双手,生怕他又拿自己的指甲撒气。
可这回没有。秦栩君死死捏住椅子扶手的双手,重重地捏到关节处处泛白、手背暴出青筋,片刻后,终于又渐渐地松开了手。
“同样的指甲,朕绝不会断第二根。”
秦栩君沉声说着,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狗皇帝”三个字像划过夜空的惊雷闪电,惊起天地万物,却又瞬间归于黑暗,一切好似没有发生过。
“你说得对,百姓不认识朕,不知道朕是怎样的人。”
他望向何元菱:“你识得朕,你来说说,朕是怎样的人?”
何元菱摇摇头:“奴婢到皇上身边才第二天,奴婢尚不知道皇上是怎样的人。但奴婢知道,绝不是民间传说的那样。”
“民间传说的哪样?”
“民间传说的,皇上顿顿山珍海味、夜夜醉生梦死。奴婢看到的,皇上三餐简朴,夜夜独宿。”
秦栩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在那里许久,终于缓缓落下。
“民间看到的,不是真实的皇帝。皇帝看到的,也不是真实的民间。”
何元菱震撼于他这句话,正愣神的当口,却见秦栩君突然从椅子上起身,大声喊:“来人,朕要喂鱼!”
候得不远不近的仁秀立即带着太监连滚带爬过来:“皇上,奴才立即取鱼食儿去。”
太监们大概也是早有准备,眨眼的功夫,送
过来两盆鱼食,递到何元菱手里,然后又麻溜地滚蛋,滚得不远不近刚刚好那种。
秦栩君捏起一小撮鱼食,倚着水榭的栏杆,将鱼食洒向水面,原本悠闲摆尾的各色鲤鱼立即从四面八方涌来,张着圆圆的嘴巴迎向水面上漂浮的鱼食,各自挤得纷纷扰扰。
“何元菱。”他喃喃地喊着,眼睛却盯着水面争食的鱼儿。
“奴婢在。”何元菱托着鱼食盘子,就在他身边。
秦栩君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何宫女为何要进宫?何宫女是故意要接近朕吗?”
这个问题,何元菱无法回答。
或者说,无法给出让秦栩君满意的回答。
她也没有惊惶,事到如今,她见过了皇帝的失态,也听过了皇帝的心声,无论皇帝信不信她,她都已经没有了退路。
但她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弘晖皇帝,绝不是之前她想象的那样荒淫无道。
他想了解民间,他想关怀百姓。甚至,对他一贯所说“懒得惩罚”犯错的宫人,何元菱也起了疑心。她疑心这个皇帝不是懒,是真的仁慈。
她低声道:“朝廷每年选秀令一下,民间都急着嫁女儿。奴婢不进宫,就必定会有其他姑娘进宫。奴婢是犯官之后,在民间没有前途,也难以婚嫁,不如进宫呆上数年,让别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吧。”
秦栩君又洒了一撮鱼食。他从小在宫里,看得太多尔虞我诈,说实话很难相信会有人为了成全别人,而放弃自己。
但何元菱是画过两次笑脸的姑娘。
是在自己最灰暗的时候,给过自己阳光的姑娘。也许她只是随手为之,也许仅仅是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她一定不会知道,这小小的举动,给了秦栩君怎样的安慰。
秦栩君不愿用恶意去猜度她。
“阳湖县令束俊才,今年已经除了三个贪吏。”秦栩君顿了一顿,又道,“朕会好好赏他。”
束俊才。何元菱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乍一耳闻,竟是微微一愣,又想起自己与他联手除奸的那些日子,想起他黝黑的脸庞和迷人的酒窝。
恍若隔世。
一时间,她恍惚地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足不出户的秦栩君,怎么会知道束俊才?怎么会知道他半年内除了三个贪吏?
第74章 潜行的鱼
仁秀站在不远不近处,望着皇帝与何宫女“说故事”。
今天说的大概不是欢乐的故事,远远看去,皇帝与何宫女的神情都有些严峻。直到后来皇帝一跃而起,大喊一声“喂鱼”,气氛才变得轻松些。
水榭中,皇帝手扶拉杆,望着池中的鱼儿,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那何宫女着实胆大,一点儿不似寻常宫女那般小心谨慎,偏偏皇帝好像还吃她这一套。
从皇帝四岁登基起,仁秀整整服侍了他十四年,可以说是看着皇帝长大。他从没见过皇帝能和哪个年轻姑娘独处两日,不管是嫔妃、还是宫女,皇帝都是看一眼都嫌多。
昨日他也以为皇帝只是单纯地讨厌何宫女,所以想惩罚她。
可今日却看不出丝毫惩罚的念头,甚至皇帝喂鱼的时候,还微笑望着何宫女。
仁秀心中有些紧张起来,这算不算异动?要不要告诉成公公?
他望见皇帝指着水面,竟然叫何宫女看。那欢乐的样子,仁秀多久没有见过了啊。
自从姚……不不,不能提这个名字。
反正,从那以后,皇帝就变得任性妄为。可任性得并不快乐。
仁秀思忖半晌,成公公只关照有主动接近的,要立即处置,这个何宫女倒似是皇帝接近的她,要不……让皇帝先高兴一段时间再说?
如此想定,仁秀自己也舒了一口气。
何元菱正顺着秦栩君手指的方向,去寻那一尾始终抢不到食的笨鱼,丝毫不知自己刚刚已经去鬼门关转了一圈。
“那鱼离得太远,挤不进来了。”秦栩君望着那尾嘴巴努力张合、却始终只能空欢喜的鱼,若有所思。
何元菱听出他意有所指。
他如今的处境,不也是“离得太远、挤不进去”吗?他比那尾鱼更加尴尬的是,他本该是这个帝国最有权力、最核心的那个人。却只能孤零零地在兴云山庄,享受这所谓的“避暑”,而转头来,还要被天下人唾骂,指责他不理朝政、昏庸无道。
“哪有饿死的鱼。皇上且瞧着,它定会有法子。”
何元菱安慰着他,心里也着实希望那尾鱼赶紧地突出重围,也好给皇帝一个心理暗示。
话音刚落,那
鱼突然像是开了窍,摆了几下尾巴,猛地往下一沉,水面上顿时不见了踪影。
二人都惊讶地盯着水面。
“它是从水下钻过去了吗?”何元菱好奇地问。
“嘘!”秦栩君赶紧伸手去按何元菱的唇,示意她不要说话。
这一伸手,伸得猝不及防。何元菱都没来得及闪避,嘴唇已被秦栩君的手指按住。
等到秦栩君感觉触手柔软,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已经按上了何元菱的嘴唇。她的嘴角宛如秋天刚出水的菱角,弯弯的、粉粉的。
何宫女,真美啊。
秦栩君脸一红,收回了手。“小声点,你会把鱼儿吓跑的。”他自说自话,化解了尴尬,低头又去望水面。
何元菱虽在大靖朝只有十五岁,却到底是后世来的,并不如大靖的姑娘那般羞涩,没把这秦栩君一时之失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面红耳赤之类,一概欠奉,反而好奇地跟着他望向水面。
这一望,何元菱欣喜起来。
只见那尾“笨鱼”从水底突然窜起,竟已是到了鱼食漂浮最密集之处,这一蹿之力,将水面上毫无防备的鱼儿顿时便挤到了一边。
“笨鱼”大口吞着鱼食,尾巴甩得别提多欢乐了。
“不得了,它竟然会偷袭,一点儿也不笨。”秦栩君满面春风,比自己争到了吃食还开心。
何元菱笑道:“所有的鱼儿都围着鱼食转,一个个都浮出了水面。水下虽然什么都没有,却不惹鱼注目。它不是‘笨鱼’,是一条‘潜行的鱼’。”
秦栩君眼中闪着光芒,望了何元菱许久,方才渐渐地将目光移开去。
这天,秦栩君画了一幅《鱼嬉图》,一汪池水中,各色锦鲤争相夺食,一尾鲤鱼却从水中蹿出,只露半个身子,却成了整幅画的灵魂。
“朕这画,如何?”秦栩君搁笔,问何元菱。
何元菱只说了一个字:“好。”
秦栩君不屑:“怕被朕罚吗?这么敷衍。”
皇帝大人的“罚”,也就比挠痒痒严重一点点罢了。何元菱才不怕他罚,她只是真心觉得画得好,那鱼儿皆是活的,下一刻便会动起来,维妙维肖。
“奴婢不懂画,说不出什么道道。真觉得浓淡得宜、主次分明,条条
鱼儿皆不相同,皆是有了生命一般的活泼。奴婢便觉得,这就是好画儿。”
秦栩君只觉得字字句句皆击中他的内心,不由斜眼瞧她:“就这,还说不懂画?”
“嗯,不懂,只会说心里话。若说得好听,那也是皇上画得好,才让奴婢说出这些自己听了都害臊的话来。”
秦栩君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害臊,还是朕的责任了?”
“皇上说得是。”何元菱毫不客气。
秦栩君摇摇头:“真没觉得你会害臊呢。”
何元菱心想,多亏靖世宗的《书画赏析要点》,自己恶补了些术语,好歹扔了两个“主次分明、浓淡得宜”出来,不然今日一句夸不出来,就真害臊了。
晚上从玉泽堂离开时,秦栩君很自然地说了句:“明早日出时分过来。”
何元菱微怔,这是明天也要来玉泽堂当差的意思?轻轻说了声“是”,然后退了出去。
仁秀守在外头,何元菱一见他,当即决定先下手为强。
“仁秀公公。”她低声道,“皇上让奴婢明早日出时分过来……”
“那就过来呗。”
“可奴婢是司造间的,王宫女那里……”
仁秀翻了翻眼睛,不耐烦:“知道了,回头我跟王宫女说,调来玉泽堂几日。”
“谢仁秀公公。”
何元菱刚要抬腿,突然又停住:“公公……”
仁秀更不耐烦了,人家急着进去侍候皇帝呢:“还有啥事儿?”
“麻烦您问问皇上,奴婢几时能回司造间。”
仁秀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小丫头,还真是给脸不要脸,皇上也没拿你怎样啊,就这么不想留在玉泽堂?
“皇上厌了你再回,旁的就不是你该问的了。”
说罢,仁秀接过一个太监递过来的热水盆子,再也不理何元菱,自顾进了东殿。
戏也做足了、态度也很明显了,何元菱望着东殿门口晃动的帘子,微微一笑,一身轻松地回了宫人屋。
同屋的宫女们,早就伸长脖子等何元菱回来。就想看看她今日到底是吃了亏、还是得了意。
“你们可别整日盯着她了,说不定人家以后一飞冲天,你个个都要抱大腿。”
一个宫女实在憋不住,终于出来爆料了。引得众宫女都好
奇起来,纷纷问:“何以见得?就凭她生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