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淮启又低唤了声“喃喃”,声音几不可闻, 神色却温柔至极, 似乎连发梢都要一同沉醉。
两人又并肩走了一段。
“程淮启。”
少女双手背在身后, 微微仰着头, 墨色的眸中划过一丝悲悯,语气微凉。
不知什么时候,沉重的黑云把天空遮蔽地严严实实, 没有一丝光能透出来,天色乌压,连带着空气都似乎变得稀薄起来, 清清冷冷的白色灯光蓦地亮起,从高处照下来,打下一片斜长的阴影。
“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
陆容予忽然蹲下身坐在了路边,双手抱膝。
程淮启也在她身边屈膝坐了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像头顶深沉的天空一般,自始至终缄默着。
“我出生在羊年,七月初七。奶奶和风水先生都觉得羊年生的女孩不好,七月初七又是一个大煞的日子,我从一出生的时候就注定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小孩。”
“刚开始大家都觉得奶奶这是迷信,但奶奶日复一日地在他们耳边说我命不好、扫把星,久而久之,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这么认为了。我只要做任何一点其他小朋友都会做的错事,大家就会归咎于我的命格不好。”
“我爸爸妈妈都是很强势的人,他们一直感情不和,所以对我也没有多少爱。他们对我不算好,可是他们离婚以后,我还是一直悄悄希望他们能复合的。但现在我妈妈找到了新的人,她怀孕了,他们不可能再和好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外婆是真心地在疼爱我。外婆说我不是什么不详的小孩,她信誓旦旦地一遍又一遍告诉我,我以后一定会很幸福,会比所有人过得都好。”
“可是她还没有亲眼看见我幸福,就先走了。”
“外婆说,外公也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是外公也走了。”
“为什么好人都不能活得久一点呢?”
少女的话破碎,句句之间没有逻辑,却让人疼地心头发紧。
她偏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发问,眼神却很空,茫茫然然一片漆黑,仿佛无论生活将什么样的琐碎和荆棘塞进去,她都不会觉得疼、不会有半点波澜。
绝望又悲凉的话语被拆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程淮启心上。
他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瘦瘦小小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坐在路缘石上,脸上挂着两道泪痕,睁着眼机械地掉眼泪。那扑闪的睫毛像是一道开关,扇动一下就能掉几滴豆大的泪珠下来,没有掺杂任何复杂的感情,仿佛她仅仅只是在流泪,并不是在哭。
程淮启的心像是被一只利爪揪住,尖锐的指甲狠狠地戳进去,挤压、拧转,狰狞的鲜血汩汩地流出来。
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在此刻姗姗来迟,来势汹汹,用尽浑身力气噼里啪啦地猛砸在青瓦上,激起厚重的瓦片都颤动起来,雨珠顺着屋檐滴落到行人的肩头,冰凉的触感透过轻薄的衣衫湿进皮肉,一路蜿蜒而下,最后和脚底未干的泪痕融在一起。
青石板间的沟壑内很快就蓄满了雨水。
程淮启拉着小姑娘走到屋檐下躲雨,又把身上的外套解下来给她披上,蹲下身,把帽子的两根抽绳在她胸前打了个结。
男生低着头,动作十分专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隐匿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他背着光,她整个人都落在他投下的巨大阴影里,连他的表情都看不真切。
程淮启长臂一揽,把人带进怀里,轻之又轻地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好闻的薰衣草味一下把她抱了个满怀,有一股让人心安的魔力。
“程淮启……”
“我在。”
“我好难过。”
程淮启食指和拇指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脸来,又轻柔地用大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
陆容予哭得累了,抽抽噎噎地在他怀里嘤咛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平静了下来。
而后感受到了额头上落下了像羽毛一样轻盈的一吻。
和那句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的,带着温度的,极其温柔的语调:
“别难过,外婆放心不下你,所以特地派了七哥来疼你。”
——
大雨来去如风,不过下了十几分钟就渐渐平息了下来。
云开雾散,微弱的薄光洒在瓦砾的积水上,折射出晶亮的白光。
嘈杂的雨声骤停,四周忽然显得尤为寂静。
也衬地陆容予肚子传来的咕叽一声叫响越发突兀。
程淮启这才想起两人还没吃午饭。
“去吃点东西?”
陆容予点点头:“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吃的。”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本来陆容予想随便吃点应付一下,但听见程淮启这么一说,胃里的馋虫就蠢蠢欲动了起来。
陆容予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眨眨眼道:“吃曹记吧!”
两人打的到最近的一家店。
曹记是一家老底子的地道C市餐馆,以正宗的C市名品糕点和家常菜闻名。
此时不是饭点,餐馆里只有寥寥几桌人,面前摆着茶壶和糕点,显然是来喝下午茶的。
两人找了靠窗的座位并排坐下,陆容予轻车熟路地点了好多糕点和一些经典的C市菜。
程淮启见她点了四五个人的量,挑了挑眉:“吃得完吗?”
“你多吃点嘛,我好久没吃了,看见哪个都想吃。”陆容予俏皮地弯了弯唇,露出一对娇软的小梨涡,“而且糕点可以打包带回B市的呀。”
“好。”程淮启哑然失笑。
两人一顿下午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直到陆容予的胃都鼓出来了一块,撑地连一滴水都再也喝不进去。
“以后再也不要吃那么多了!”陆容予懊恼地摸了摸自己本该平坦此时却滚圆的肚子。
小姑娘刚才无论怎么劝都馋地要命,非说要“再吃一点点”,现在又噘着嘴叫嚷起来,程淮启无奈地捏了捏她软乎乎的小脸,拿起桌上问服务员要来的三个打包盒,把没吃完的糕点都封进盒子里,装了满满一个手提袋。
两人本来是打算吃完饭就立刻回C市的,但这下陆容予吃撑了,只好拉着程淮启出去走走,消消食。
反正都跑出来那么久了,也不差这一两个小时了。
陆容予本来想带程淮启看看C市的明珠湖,但此时正值国庆小长假期间,C市又是著名的旅游城市,不止明珠湖,所有的旅游景点都是人山人海,她只好带他走进附近的一家商城闲逛。
陆容予正挽着程淮启的胳膊和他并排走着,迎面就撞上了和两人正保持着一模一样姿势的高仪和王瑞达。
高仪和陆容予面对面,王瑞达和程淮启面对面,两边模样有七分相似的女方齐齐一愣,男方则都是毫无知觉。
如出一辙的动作像照镜子似的。
陆容予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怔愣在原地,挂在程淮启臂弯的手都忘了要抽回来。
高仪显然也看见了陆容予,挂在嘴边的笑僵了个彻底。
这时候小予不应该在B市的学校里上学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身边这个男生又是谁?
女儿从小就乖巧听话,从没做出过这样出格的事情,怎么会一句话也不说就大老远跑来C市了?
王瑞达是认识陆容予的,此时看见她身边挽着个男生出现在C市,眉头皱了起来。
程淮启见陆容予表情忽变,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面前小腹微微隆起的女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剑眉蹙起。
不禁在心下骂了句脏话。
真他吗邪门儿了。
上次迎面撞上她爸爸,这次迎面撞上她妈妈。
程淮启深呼一口气,最先恢复清醒,镇定下来,带着陆容予向前迈了一步,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地对高仪微微鞠了一躬:“阿姨好。”
高仪惊诧地和王瑞达对视一眼,又目光复杂地在程淮启和陆容予身上来回打量了好一番,最终叹了口气,对王瑞达道:“你先找个地方等我,我和两个孩子谈谈。”
王瑞达点了点头,率先转身离开。
高仪平复了一下呼吸,尽量冷静地对两人道:“你们跟我来。”
陆容予心跳紊乱,又急又怕,眼眶都红了一圈,不知所措地看着程淮启,一张樱桃小嘴紧紧抿着。
在家门口遇到陆昱兴就算了,好不容易回一趟C市,那么大的一片地方,怎么还能迎面撞见高仪啊!
她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别怕。”程淮启低头看着小姑娘,轻轻摇了摇头,又用眼神示意她跟上高仪。
陆容予垂下头跟了上去,左手却紧紧攥着程淮启的衣服下摆,手心都冒了一层薄汗。
作者有话要说:程淮启深呼一口气,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地对高仪微微鞠了一躬:“岳母好。”
高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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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哥他不撩吗?小仙女她不萌吗?岳母她不美丽吗?果茶她不可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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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价值观?
两人跟着高仪来到了商场内的一家咖啡厅。
高仪象征性地要了三杯果汁, 等服务员离开后才沉下脸色。
“说吧, 怎么回事。”
程淮启知道现下的情况没有自己开口的份儿, 他替她说,只会越说越乱, 于是只在桌子底下伸出温热的大手捏了捏她冰凉的指尖,示意她不要害怕。
陆容予伸出食指勾住了他的小指,开口道:“我想回来看看外婆。”
高仪闻言一愣,紧接着,一股无名火噌噌地从心口向上蹿了出来,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小予,妈妈从来不知道你是个这样不听话的孩子!”
陆容予没说话,感受到程淮启握住她的手更紧了紧。
“你想外婆了可以告诉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会找时间带你回来看外婆,但你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地自己大老远地跑过来,万一路上出事了怎么办?”
陆容予知道高仪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但心里的委屈随着高仪又密又快如疾风剑雨般砸下来的话语一股脑儿钻了出来, 鼻头一酸, 泪珠就唰唰滚了下来, 说出口的话也染上了重重的鼻音,一字一句地诘问:“告诉你们你们就会带我回来吗?外婆去世那么久,你不是不知道我有多想她, 可是你从来没带我去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你还小,这些事情不应该占用你的时间, 你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学习上,而不是沉浸在过去的事情里止步不前!”
高仪极少对陆容予摆脸色,这次是实在气得狠了才说这样严厉的话,陆容予从小一直都是乖巧隐忍的,今天听到高仪说这样“没良心”的话,却也忍不住爆发了。
陆容予忽然笑了出来,眼角还挂着两滴未干的泪,模样十足狼狈,出口的话语极度讽刺:“你刚才说想外婆了可以告诉你,你会带我回去看外婆,现在又说不应该让这种事占用我学习的时间,您不觉得矛盾吗?而且,什么叫‘这种事’?外婆生前对我那么好,我去看看她不是理所当然吗,为什么到你嘴里,这件事就变得那么不堪?”
话说到这,陆容予奇异地冷静了下来,脑子里的条理忽然变得十分明晰,哭意也渐渐消退,说出来的话不带任何情绪,一字一句像一把把久磨得锋利无比的利刃出鞘般,在人最脆弱的地方划出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妈妈,你的妈妈走了,她永远的离开了,你不会心痛吗?”
高仪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一张脸,那张平日里谦逊乖巧的嘴里吐出来的话字字珠玑,分毫脸面也不给她留,气得她当场眼泪直掉,握住包的手紧了又松,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偏又在这时候疼了起来,那钝痛的感觉让她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来。
还是程淮启先发现高仪的脸色不对,皱着眉开口:“阿姨,您不舒服?”
高仪这时也顾不得还在跟陆容予吵架,一只手扶着肚子,一只手把手机推到陆容予面前,略显艰难地对陆容予开口道:“打电话给你王叔叔。”
陆容予见高仪疼得额角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赶紧颤着手给王瑞达打电话。
一行人一刻不停地赶到了最近的医院。
王瑞达陪着高仪做各项检查,程淮启和陆容予等在诊室外。
陆容予一颗心都揪了起来,一对秀眉紧紧拧着,十指紧扣,微微发抖,颤着声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程淮启的脸色也沉着,低低道:“不会有事的。”
“我怎么能跟一个孕妇吵架……”陆容予越想越自责,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
这件事高仪有错,她当然也没理由为自己开脱,只是她并没有想到高仪会因为这件事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要是她知道会这样,怎么说也会忍住不和她顶嘴的。
两人等了好一会儿,高仪才把各项检查都做完了。
好在胎儿并没有什么大碍。
王瑞达让高仪坐在不远处歇着,自己则走到两个孩子面前。
“王叔叔。”
陆容予喊了人,程淮启也微微倾身向他致意。
“小予,”王瑞达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不要怪你妈妈,她只是担心你的安全问题,社会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万一遇到坏人出了什么事,你妈妈是绝对不能承受这个后果的。”
“我知道了。”陆容予垂下头,乖巧地应道。
王瑞达点了点头,又转而看向那比自己还高出一大截的男生:“你就是小予之前那个男朋友?”
程淮启微微颔首,陆容予却惊讶地看着王瑞达。
她以为高仪不会在王瑞达面前说有关于自己的事。
毕竟高仪从来都对她不太上心。
“你知道小予才满15岁没多久吧?”
程淮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