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伴哈哈大笑,“你一点自制力都没有。”
“不是自制力的问题呀!你想想,好像两个人打架。想吃饭的小人那么壮,我再怎么下决心,不也毫无抵抗之力?我告诉你:这是生理欲望和心理建设之间的战争。怎么办,要不你来亲自帮我节食,我吃多少要对你上报的那种?”
“一边去啦!”
她们说到一半,悄悄往他这边看过来了。现在是男女学生们情窦初开的年龄,她们容易对一切异性(异性?)产生不明不白的感觉。
沈霁青对她们笑笑,低头写作业。
他在想自己的事,又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
小丑站在那里,颜色绚丽,只睁着一只眼。他从楼下上来,失修的水龙头在无人之处毫无意外地炸裂。泪光朦胧里他看着它,看它周围膨胀着的丑陋的光棱,恍若看到的是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他对它又恐惧,又厌恶,又憎恨。他伸手把它从架子上拿下来,仔细地一遍遍观摩。他站的位置没有铺地垫,因此他一松开手,它就直直坠落到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陶瓷娃娃很结实,经这么一摔,竟然没有碎成几片,只有那颗头和身子在最脆弱的脖颈处一分为二,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对他露出一个嫣红嫣红的微笑。
他看着它笑,自己也抑制不住,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抽动,形成了一个扭曲的笑脸。平静下来后他蹲下身,和那颗头对视了一小会儿。小丑的尖尖帽子也被摔碎了一半,红红的嘴磨掉一点颜色,已经残缺了。
还不够。
不多时他重新起身,一手拿着头,一手拿着躯干。他握紧它们,将手缓缓举高,又狠狠砸下去。一时间满房间都是飞溅的碎片,还不够。他的双手在地面上寻找任何一块完整的碎片,一次次把它们摧毁在地板上。
终于等满地都是辨不出模样的碎瓷片时,他才重新恢复正常。
碎片被他扫在一起,悄悄埋在了院子里,每年埋一个。
每杀死一个替代品,他作为本体的空壳就可以继续毫无选择地、可悲地活下去,多活一年,融入到快乐的人群中,骗他们自己也是他们的一份子。他交朋友,再难以控制地和他们保持距离。他去看电影。他去健身。他徒劳地尝试过一切或许有机会让他开心起来的事情,没有用。他本来就知道不管用。
最后他爱上了一个和自己一样脆弱的人。
要么碎掉一个,要么碎掉两个。
于是他放过三十岁这年的玻璃人。他不舍得再摔碎什么其他东西了。
沈霁青换好睡衣,关上灯,在床铺中央躺下。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沉睡了,只有他一个人沉默着。
他不觉得黑,就是一会儿觉得任何事都没有了意义,一会儿又觉得周围什么东西都可以伤害到他,而思绪沸腾得像烧过劲儿的水。
被竭力压制的笑声如岩浆般在他喉咙里灼烧。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无声地、颠三倒四地说话:
我想这是错误的,我想没有人能理解我,我想我有话要说……是你给了我最后一点安慰。我的声音不能和我说话,我看到你,我记得,我记得,我看见了:我没有希望。我希望你在房间里,就在床头坐着,握着我的手。我已经睡着了。我还被需要吗?我想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你。我不想要,我需要,我需要,需要。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我忘记快乐是什么感觉了……你想把它当做礼物送给我,我不敢拿,我没有办法拿,我会离不开它……离不开你,你,你。你就在那里,明亮的地方,现在。只是现在。你会走吗?可你抛弃了我,我们。为什么?你知道他只爱过你一个人,可你把我留给了他,供他用后半生发泄怨恨。对不对?那棵树真的是种给我的吗?不是,不是我。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不是我。不是我让她离开你的,不是我的错,不是我……而你。你,你看不到了,但是你赢了。你取得了胜利,你没有输,你充满成就感。赢了……我说你赢了!公平吗?这对你不公平,从始至终……我们不是一样的,你看不见我。你不应该看见我。为何平原上的人要将手伸进深渊?我也抗争过。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有人知道。我不是你以为的样子,我以为在那里的就在那里,我以为痛苦会有尽头,可是没有——不会有。我希望明天可以晚一点来,一秒,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天,一天。我以为离开这里就好了。我以为她不在了就好了。可是直到她死了,我才知道她是不死的。希望就在那里,最残忍的东西——出路是没有的。没有吗?……我以为痛苦能有尽头。你的希望被耗尽了,所以转而来断绝了我的,你所没有了的也决不许我有。这太容易了,对你来讲不费吹灰之力!她把我拖了下来,因为我不忍心。所以她死了我也逃不掉。我想留下来,我想逃走,没有用了,没人留给我选择。我好爱你。我不能像她一样。等我死了,你也跑不掉,一个一个,一个一个……我把它们都扔到水里去了。一个一个,一个个……都在水里,它们不愿意沉下去,它们翻来翻去,它们就是我们。我们排好队等着,等着被一个个扔到水里去,我希望你把我拿出来。我不希望你把我拿出来,我不希望你排队排到我后面去。我不知道最前面的一个是谁,但我希望我是排在最后一个的。不要看我。我好爱你。我以为痛苦终有尽头。我希望明天是明天的明天,我可以等,一直等着,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永远……
我认命了。
属于他的怪兽水淋淋地膨胀,显出胜利者的姿态。他看见了自己的结局,于是等着。一片混沌中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是什么事情的结束,又也许只是等待本身。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眼睛不敢眨,却仍然遏制不了止不住的眼泪沿着织物流进夜色。
夜凉如水。
他仿佛融化入黑夜,恰似水消失在水中。【注】
作者有话要说:注:“……死了,像水消失在水中。” ——博尔赫斯,《另一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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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霁青混乱的意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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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耐心和阅读,鞠躬~
☆、chapter 83
沈霁青出行前的准备可谓面面俱到。
程姜本以为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不再有什么需要被特别叮嘱的事项了,但他在沈霁青临行的前一天晚上还是收到了一摞装订好的事项说明纸。乍看时,他还以为里面的内容同沈霁青当年去挪威之前一样是在回收纸页边上凑出来的,但翻开一看,里面的内容真是货真价实的满满当当。
他再细看,哭笑不得地发现沈霁青简直是列举了一份“家里有什么大全”,从他药箱里每一种药的名字和用处到他房间墙上每张小贴纸的内容分别是什么都清清楚楚。
程姜起初还饶有兴趣地和沈霁青坐在一起一张张翻看,但等他翻到写着“财务信息”的那页时,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把册子合上了。
“你知道你都写了什么吗,霁青?”他惊魂未定地说,“你把所有同事的电话号码都写下来就算了,但银行卡的账号和密码是随随便便就能写出来给别人看的吗?”
大约是困了,沈霁青像没有骨头一样靠在沙发上,下巴就搁在程姜的肩头。他笑道:
“又不会给别人看见。”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你又不是别人,”沈霁青语气无赖地同他玩文字游戏,“再说了,你要用就用呗,咱俩谁跟谁啊。”
他们离得这样近,以至于程姜不敢回头。他听见近处有击鼓其镗,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不过他倾向于认为发源点是自己的胸腔。战鼓响起之时,即使是最怕死的士兵,也能有一刻视死如归的勇气。
程姜想:我不愿意再这样等着了。不管怎么样,我要和他挑明,问清楚他是怎么想的,等他从淇山回来……
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沈霁青像是踩到了钉子上的猫,突地一下从程姜身旁弹了起来,先打了个哈欠,又用两只手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地说: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困。我先上楼去了,程姜?明天见。”
他说完转身就走,速度之快以至于程姜没能看见他的正脸。他有些疑惑地注视着沈霁青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像是在从什么面前逃走一般。
*
沈霁青要乘坐的长途车车次很早,加上车站离家里有点距离,他比以往提前了半个小时起来。
不知为何,临走前他显得对一切都格外留恋。虽然前一天晚上已经和莘西娅说过要出去玩几天的事情,但他早上还是执意上了一趟楼,对着仍然熟睡的女孩长久地注视,又依依不舍地轻轻扯了扯她散落下来的头发。
“你要记得把我给她画的那叠小简笔画给她,不过别一次性全给了。”出了房间后,他特别叮嘱道。
“什么小简笔画?”程姜莫名其妙。
“就在我给你的那个册子里啊。那本册子你也要仔细看一遍,知道吗?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不然等需要里面的内容的时候,还不够你手忙脚乱的。”
因为只是出四天门,在外面的两夜也只是简单宿在山旁的民宿里,所以沈霁青没带太多行李,只有一个大背包。走到玄关处,刚刚穿好鞋子之后,他忽然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用力拥抱了一下程姜。
他那一下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箍得程姜一时喘不过气来。
鼓声又炸起来了,但这一回却非战意,反而带了一点莫名的不祥。程姜的双手下意识地在沈霁青背后盲目地寻找到彼此,攥紧了贴在他脖子后面。明明是夏天,沈霁青的皮肤却很冷。不知过了许久,他才听见沈霁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么舍不得我啊,程姜?”他打趣道,“别告诉我没了我你们两个就不行了。”
多么显而易见的,缓解奇怪气氛用的玩笑话。他大可以直接松手,再顺着这个玩笑来一句“怎么可能呢”,但程姜忽然说不出口。沈霁青的双手已经放开,但他的手却交握得更紧了。
“是,”他慢慢地,颇有些郑重其事地耳语说,“我们两个没了你不行。”
可能是他的语调一时偏离了正常的“玩笑”范畴,沈霁青明显楞了一下。程姜松开了手,仍然面对面和他相对站着,定定地看他的眼睛。
“你早点回来,别等到晚上,山区车走夜路我不放心。”他顾不得自己口吻已经有些逾越,只是觉得没来由的心慌,“早点回来,听到了吗?我们两个都等着你呢。”
沈霁青垂着头没说话,只是最后伸手用力握了一下程姜的手指,继而后退两步,打开门。他顿了顿,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只是沉默地转过了身,很快消失在门口。
等到他再不见人影的时候,程姜才关上门。
关门声很响。
*
莘西娅起来的时候还下意识地四处找了一会儿,以为所有人还都在房子里。
在她睡醒前,程姜已经根据小册子后面的一页在书架夹层的一个盒子里找到了许多巴掌大的小纸片。
纸片上面全是乍看敷衍,但细看便能看出画技拙劣的绘画者的用心的小简笔画。沈霁青画人同程姜一样都是火柴人,由此画片里的小人全是一个圈坠着两根线当辫子,直身子下面一个三角当小裙子。
三角的颜色大多不相同,遇到颜色相同的,就在底边下面画波浪线与锯齿作区分。
再看到最后,竟然还有不少完全空白的卡片。
许多纸片后面都用水笔写了字,其中不仅有画了画的,还有空白的,内容各不相同。空白卡片后面写的大多是些简单的家常话,然而程姜看着看着,越看越觉得内容熟悉,却又想不明白是在哪里听见过的。
画了画的纸片后面则大多是一些语气词。有相当多的一部分卡片后面还写了日期,不过没有月日,只是年份后面留好距离打了两个点。
虽然摸不准沈霁青留下这么一堆画片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但听从他临走前的话,程姜还是先只拿了一张莘西娅站在椅子上的卡片,填好日期,放在了本来应该放沈霁青早餐盘子的地方。
等莘西娅问起来的时候,他就把卡片指给她看。
她翻开它,只见后面用粗水笔写着一个巨大的“哈”。
女孩没说话,只是把纸片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又无聊地端详了一会儿,才很爱惜地把它摆在自己的餐盘边边上。
*
自从沈霁青开辟出一条新的公交车线路后,莘西娅去小小班的自行车路线就被基本废除了。
本来程姜想着既然沈霁青不在家,就给莘西娅请两天假,但她说这两天幼儿园里要举办小比赛,所以一定要去。
说是小比赛,其实就是一群三岁上下的小孩子分成两队踢一只球,看哪一队能先把球踢到对方的球门里。活动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让孩子跑跑跳跳活动活动,并不是那种有技术含量的正规足球,但小孩们还是不亦乐乎。
莘西娅的球踢得特别好,负责体育活动的老师甚至还曾经评论说:“她跑起来快得像松鼠,踢球的准星也很好,等她再大几岁,可以考虑让她去进行专门的课外培训。”
莘西娅以前踢过球吗?
程姜从来没有见过,心里有些半信半疑,总觉得是老师对于小孩子的夸张化赞扬。但莘西娅说等来年开春的时候幼儿园会举办邀请家长来看的大比赛,让他和沈霁青一定要来看。
“你会来吧?”她问,“不出门?”
“我们到时候都不会出远门的。”程姜回答,在回家前又和她拉了勾,让她好好参加小比赛,注意跑动的时候不要摔伤。他向她保证到了大比赛的时候不管有多么重要的其他事情,都会把她的那些排在第一位。
莘西娅很高兴地走掉了。如今看来,她总是很容易高兴。
也许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令人痛苦的事情,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84
长途车是专门从市区开到山区的,每天早八点统一时间发车,车程保守估计七个半小时。沈霁青本来就醒得早,坐在车后排靠窗处一路昏昏欲睡,又死活睡不着。颠簸了许久后他皱着眉睁开眼,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板只剩下四粒的药,拆下来一片就着水吞了。
他把家里剩下的所有思诺思酒石酸唑吡坦片都带出来了,这是他唯一没有写在药箱成分表里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