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票暂停了一会儿,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又笑了方盛一小会儿,才重新继续。这段时间大家零零碎碎整理出了41号不同的主题内容,加上只有十个人投票,所以投了一半,目前所有被选上的号码都是各不相同的。
“第八票給……1号!我的老天爷!第九票也给1号!天呀!”
这时候程姜才从几个女孩之前听故事的时候和听唱票时的一惊一乍中咂摸出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来。不知为何,到头来,人人都想表演老套荒诞的爱情故事。
林穗梦高兴地说:“恭喜你大盛,1号胜出了!”
*
语音结束后,林穗梦又和程姜通知了一些后续:为了使小剧团显得更加团结,所以写剧本的部分也争取做到“人人参与”,每个人都要写一段,最后放在一起整理成完整的剧本。
如果实在没法写,就要在表演的时候挑大梁。
“我能写的。”程姜说。
他等着她说话,她却奇道: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没有讨论出其他具体要求?谁写开头,谁写结尾,怎么进展,高潮是什么,都分配任务了吗?主要人物是已经定下来了,还是我们自己编?怎么个死去活来法,是男主角死了还是女主角死了,都死了还是都活了?”
“怎么死去活来都行,全凭自由发挥,别瞎起名就行。”林穗梦高深莫测地回复,“怎么虐心怎么来,当然最后还要有一个团圆大结局。中间写死了也没关系,反正最后都要圆回来。”
程姜叹口气,放下手机,去摸他的笔记本电脑。
这一条线也脱离了他的掌控:小剧团虽然比起冷湾剧场要完善不知多少,但如今的发展和他想象的,就算赶不上舞台上的《返乡》也能差不多的图景已经大大偏离,但现在再退出已经晚了,他也不好意思开口。他对于“死去活来的爱情故事”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也并没有什么涉猎,只能去翻翻之前看过的剧本找灵感。
他慢慢翻着页,浑身上下都莫名感到疲惫极了。过了一会儿,沈霁青走过来,看见他的样子,便问他在想什么。
“我?”程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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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如莎说,西蒙,我不能回奴卡。出了岔子。
出了什么岔子?
首先我击倒了一个武士,其次是我已经改为他姓了,尽管我们中间并没有第三者。我要对你解释,可我该怎么说得清?只有你到河这边来,我才可能对你解释清楚一切。
西蒙说,年轻的小姐是不是想告诉我,有人来得太迟了?
年轻的恋人在河的两边遥遥相望,女人绝望地抬头望着对面,泪如雨下;男人则茫然凝视前方,一下一下地削着一块木头。
说书人的旁白讲着:
“许多话都已说尽,许多话还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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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哪篇故事?”
沈霁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怀里抱着个抱枕。
“是剧本。”程姜把电脑拉过来,指给他看,“《高加索灰阑记》。”
“怎么突然想起看剧本?”
程姜简单给他解释了一下那个北冰洋爱情悲剧的后续,说他们投票结果刚刚出来,每个人都要写一段讲述一个死去活来的爱情故事的小剧本片段。
“你想好要写什么了吗?”
程姜摇头。
“没有灵感,太糟糕了。这是每一个写东西的人都绝不希望发生的。我以前写作文的时候,都会把我自己的故事揉捏揉捏换个形式讲一讲,也都还过得去。你自己以前谈过恋爱吗?”
程姜迟疑着,很慢地点头。
“但是……那太平淡、太枯燥,里面没什么可发掘出来写的。”
“你要是不介意,就说给我听吧,我帮你想一想,正好没事要做。”
程姜很感激他,但与此同时又为难起来。
他能讲什么?讲程月故把他留在冷湾;讲小钱德勒怎么一步步劝诱他走进一段他曾赖以为生,但实质上并不健康的感情;讲被付费后从伊芙琳肚子里拿出来,却和他自己或许并没有什么关联的莘西娅;讲小钱德勒早有预兆的离去?这些故事连程月故都不知道。
即使他想要找人一吐为快,他该怎么说得清?
有些事情来得太早,有些事情来得太晚了。
他太久不说话,表情凝住了。只听见沈霁青在旁边又体贴地说:
“你要是介意,我也完全是理解的。谁没有一点不可言说的故事呢?不想说也完全没关系。不讲这个,你或许可以展望一下未来的恋情?随便想想,再写下来,改一改,说不定又是个不错的故事。”
程姜对于这种事也不习惯。未来的恋情?他想都没有想过。但自己之前已经回绝过沈霁青一次,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回绝第二次,于是顺从地问:
“可是说到这个,我又该从哪里讲起?”
沈霁青回答:
“你先不用去想别的,先构造构造幻想对象。你想一想,以后要是打算带着程玥结婚,希望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心。程姜对自己说:在探听出沈霁青对他这种人(他真不习惯称自己为’这种人’,但出了冷湾也得入乡随俗)的看法前别说漏嘴。对方首先必须是个姑娘,其他的按他自己的想法走就行了,反正是一次无害的晚间小谈话,不管自己说了什么,沈霁青肯定不会长时间记在心上的。
“我希望他——她,比我年纪大一点。”他脱口而出。
“大一点?”沈霁青失笑,“没想到你喜欢这样的。姐弟恋吗?大多少岁呢?”
“五六岁?七八岁?”程姜艰难地拼凑,“我希望他——她自己是个独立自主的人,先前一个人生活也没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她要每天都很快乐,遇事先想好的一面,真的出了事也不悲观。她是一个内心极其顽强的人——女人。”
“这又是为什么?” 沈霁青果然没有纠结他的语病和停顿,反而似乎饶有兴趣地追根究底。
“因为我是个悲观的人。”程姜越说越下定了决心,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遇到一点小事就左思右想,想得太多,太杂,自己越来越害怕。我也容易被人影响。要是他也和我不相上下,那只要遇上一点事情,他拖着我,我拖着他,我们就一起下去了,还不如就我自己干干净净一个人过。”
沈霁青若有所思地低着头。
“好吧。”他半晌才说,“假如说真的有这样一个女人,她——等等!我忽然有了个想法。”
“说说看?”
沈霁青又挪开一点距离,盘起腿,过了一会儿又放下去,再盘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但话一直没说出口。最后他干脆还是把腿放下去,站了起来。
“死去活来的故事嘛,有点难为情。要不我先写下来,待会儿给你?”
程姜说好,于是沈霁青风一样跑上了楼,不多时又噼里啪啦地跑下来,手里拿着纸笔,开始坐在餐桌上写,执笔后差不多一气呵成,中途毫无停顿,大概是文思泉涌。
他写的时候程姜自己坐在原位低着头继续往下看。因为《高加索灰阑记》里的爱情部分并不占主体,他很快又关了已下载文件,去网上搜索其他的。正当他准备去看看《罗与朱》原版到底是怎么写的的时候,一张纸突然伸到他眼前,挡住了他的电脑屏幕,于是他只能开始读纸上的字:
“对不起,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这是什么?”
☆、chapter 43
程姜把纸条微微推开一点,好看清上面剩下的部分写了什么。
“我的灵光一现。”沈霁青兴高采烈地说,“别大声念出来,不然多不好意思。”
程姜只得把纸片接过来,读沈霁青板板正正,像是印刷出来的手写体。沈霁青写的是一小段男性角色的独白,全篇内容十分含蓄,前面看下来只像是主人公在充满思虑地推推脱脱,直到最后气氛才急转直下,提到了死的字眼。沈霁青文笔还算不坏,虽然遣词造句非常简单,但寥寥几笔中也带出了一点类似《高加索灰阑记》片段里的哀伤感。
“他为什么不敢靠近他的爱人?” 沈霁青在字面上没有明说。
“因为啊,”沈霁青神神秘秘地回答,“他不是人。在我的设定里,他是有点像弗兰肯斯坦的怪物那样的东西,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我在里面忘了写了。”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不正是因为尸体拼凑而成,相貌恐怖而被排斥吗?”
“他不一样。他的正常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只是一张脸皮,是维持不久的。他知道自己和所有人不一样,想堂堂正正当一个人,却一直知道自己本质上全是碎块。所以他既想要得到女主角的爱又怕她知道他本来的样子,变得又渴望又自卑,甚至想要自取灭亡。但与此同时女主角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因此只能两相误解,最后闹到死去活来的地步。”
程姜对此没有评论,只是低下头又读了几遍才说:
“我觉得你这个想法很好,她们会喜欢。”
“但是你……你现在有没有一点自己的灵感?”
程姜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
“这样,”沈霁青把纸彻底塞在他手里,“你用我的改吧?你正好会写剧本,就照着我的底子添点内容,加点其他设定,写得丰满一点,最后就算是我们两个合作写出来的。好不好?”
程姜侧过头对他微笑,一边点头一边轻轻用手指揉眉心。
“谢谢你了。”
他就着打开的屏幕新建了一个文档,把沈霁青的纸条放在手边,一边思索一边开始把沈霁青写的小段独白打上去。他打着打着,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只能停下来,先等这股劲儿过去。沈霁青坐在旁边看着,问他:
“你头疼吗?”
“没有。就是没睡好,不碍什么事。”
沈霁青的眼神似乎还落在他身上,不一会儿又问:
“自行车那次也是没睡好吧?”
屏幕上的字符在自己走来走去,让他反应了一点时间才想清楚沈霁青在他问什么。程姜又应了一声,同时揉揉眼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去等沈霁青把话说完。
“那你怎么办呢?”
“实在困得不行就能睡着吧?”程姜有点不确定地说,“然后早上出门前喝一点咖啡提提神,尽量别在外面睡着了。”
沈霁青“哦”了一声,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问:
“你睡不着的时候在想什么?”
“嗯……一些杞人忧天的事情吧。”程姜看着沈霁青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知道想了没用,但控制不住。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有过。”沈霁青回答,语气里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兴。他突然伸手把电脑盖上,一只手把它拎起来搁到了一边,另一只手则一把将程姜从沙发上拽了起来。
“我教你一个办法,你马上就能睡着。你信不信?”沈霁青拉着程姜走到楼上,不由分说地把他推进了盥洗室,“你先进去洗漱,之后我保管你一小时内准能睡着,睡不着我就……嗯,我想想看。”
*
门关上了。
二楼卫生间的墙上有一面大镜子,圆圆的,但和墙上瓷砖留出的空隙不是百分之百契合,像是后来才安上去的。这总让凡是喜欢规规整整的程姜有点看着别扭。
沈霁青的声音消失了。他挤出一点豌豆大小的牙膏,接了半杯水,刷牙。他把上下排牙槽左、中、右区和上下排牙面左、中、右区各刷四个八拍,漱口,吐水,再接一杯水。半杯水用来漱干净牙膏残余物,半杯水用来涮干净牙刷。
稍等一下。
他忽然想到,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有想。在全神贯注地刷牙的时候,他一点也没去忧心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然而此念刚起,扰人的年头就找到了他,再度抛给了他许多问题:
新墙那边的我到哪里去了?难道直接从石廊间消失了吗?左邻右舍本来就没有多少人,很快就会发现的,这肯定会成为一大悬案。
不对。如果那样的话,“我”到哪里去了?
又或者,新墙负责解决一切后续问题。
程姜走到淋浴喷头前面蹲下,伸出一根手指卡在出水口的盖子上,尽可能不碰到它地把它提起来甩在旁边,再伸出三根手指把堵在那里的金属管捞起来,用拖鞋踩着镂空盖子盖回去。
他站直身子,开水。
重生文化存在,“重生”就是真的吗?
他突然更加怀疑了。难道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存在,只是围绕着“我”的意识而运转?
他打了个颤。
程姜迅速脱掉所有衣服,走到水龙头下面的时候,水刚刚热起来。他把自己淋湿,随后关水,开始往身上打泡沫。他再次开水,让水管里的余热兜头浇下来,没开大,因此只有细细的一小束水。
或者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梦?
等他醒来,仍然留在新墙中,孤身一人,一辈子都被圈在冷湾与噩梦里。或许这个世界是假的。或许目前他感受到的一切,包括水流过身体的线路,下水盖子粘腻的触感,以及忽冷忽热的空气,都是假的。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想象自己离开冷湾,跳出过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进入新生活。
想象一个健康快乐的莘西娅,借此逃避折磨了他十九年的梦魇。
想象去参加业余剧团,去发现自己的兴趣所在。
想象猫老头和他的女儿,提醒自己关于他曾不断试图逃避的过去。
想象出沈霁青,因为……
显而易见。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在刚刚和沈霁青的谈话中,他自己幻想出的“她”只要转换了性别,就活脱脱就是沈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