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笃敬听的徐子先的话,知道这位好女婿开地方枢议会的决心已定,然而他内心还是有疑虑,当下还是直言道:“我现在知道明达你的用意,然而你是否考虑清楚,如减赋,受损的是官吏,受益的也不仅是百姓,多少士绅,商人之家,定会因此而大受好处……”
“财富是流动的,想均贫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我以为要肃静官场,定吏制,上下法度森严,不能叫人以财势坏法,那么有贫富差距就不是动、乱之源。至于财富分配,则是议会之中,要有相当的官吏,要有生员,名士之类,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加上有新闻舆论监督,不可将所议之事都倾向于富者。此外,就是厘定律法,比如雇佣工人,此前朝廷在这一块上毫无立法,最多是叫厂主们自觉,于是用童工者有之,或是盘剥者有之,一天上工五六个时辰,做到疲惫不堪,最终却是拿不到几文工钱的刻薄厂主也是有的……”
“那样他下来就雇佣不到人了,人言可畏,人心可畏。”
“是啊……”徐子先道:“还是以道德的力量,但如果大家都趋利避害,有样学样,没有约束,官场能堕落成何等模样,岳父岂不知?咱们福建是工厂众多,不行还能当水手,实在不行还能出海谋生,荆南为什么遍地盗匪,众多为富不仁的士绅,商人,还有贪污不法无有约束的官吏,岂不是主因?”
说到这里,也算是交托出徐子先的本意来了,陈笃敬若有所悟,看来眼前的秦王殿下所图所谋真的极大,不光是本身的权势地位,更在意的还是变更既有的成法……
“你这是要为后世子孙谋万世啊。”陈笃敬感慨道:“以减赋涮新吏治,整顿官常,然后立议会,给地方世家,士绅,商人说话和公开谋利的场合。以枢议会制约官吏,官吏日常执政,以律法约束士绅,商人,由此大约可以略解痼疾一二。而此后,以官府多余的财力要做的是修路,造桥,广设学校教育贫民子弟,以使教育不被富者垄断,而有养济院扶养孤寡老人,慈幼局养无父母宗族的孤儿,设医院救治无力自救的病患,就算贫富有差,又有何妨,何怕天下不定呢?最后,可通过只对田亩征税,再以厘关,门摊税,关税,商税等诸多税法,对商人征税,升斗小民交税少,那些多如牛毛的杂税,什么经总制钱,河渡钱,屠宰钱之类的,一律罢免,对多田多金的士绅商人则征税多些。就算如此,因总额杂税减少,又不需贿赂官吏,各阶层都得实利,减少支出,地方清民,工商贸易会更加发达,这才是真正的治世了。”
“好一篇大文章,大胸襟,大抱负……”陈笃敬已经听的呆了,简直是被徐子先描绘的远景给折服了。
如果徐子先只是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弟,不免要被陈笃敬所笑,笑骂一句小儿真是敢想,一笑就罢了。
这些事说来简单,哪一件是容易做的?
截流中枢财富,安定人心,抚恤地方,涮新吏治,以定官常,然后开办各种公益事业,再确定地方枢议会,鼓励新闻监督,再下来是开设学校,大兴教育,宣扬律法等事,若真的做成了,确实是毫无争议的大治之世。
可是这些事,哪一桩是容易做的?
但徐子先又不是寻常人,很多在外人看来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徐子先又是哪一桩没有做到?
在东藩广开学校,移民的村寨广设官吏,操守,能力,效率都是被去过东藩的陈笃竹等人交口称赞。
军队,官吏,士绅,商人,普通的军民百姓,都是在东藩被治理的服服帖帖,对徐子先的治政整军,都是五体投地的敬服,东藩的治政,如果是换了太平盛世,早就被传扬一时,并会被各州县的大吏们引为典范,甚至中枢两府和御史台,包括礼部吏部等相关的部门会派大员来视察,并且在考察之后会向全国推广了。
陈笃敬想想女婿的能耐,自也是无话可说,这女婿凡事都想的通透明白,还有武力后盾……这一次强攻李开明,府军虽万余却是奋战两日夜,最终击破八万禁军和厢军不能敌的劲敌,十余万贼兵被俘十万人以上,斩首也有几千级,首级就要送往京师以夸耀朝廷武功,徐子先并没有拿这些大魏百姓筑京观的打算,颜奇那是海外来的群盗,有魏人也不多,多半是倭人,吕宋人,真腊人等各国的海盗,用这些人的首级筑成京观徐子先可没有丝毫心理负担。本土魏人,就算是悍贼谋反也是迫不得已,多半是逼上梁山,大魏亲王对此应该感觉惭愧,并不以为是荣耀。至于京师城要这些首级,是替北伐提气,夸耀武功,那也只能由得京师要去便算了。
府军尚有万余精锐,此后还会大规模的扩军,除了东藩财力外,福建路的财力也可以为徐子先所用,这样一来,一年之内,秦王殿下的直属府军可以达到十万人以上的规模,不仅威震东南,放在整个天下也是强藩,足以影响到天下大局了。
这么一个强势的女婿,自己也真是太过于操心了些。
第四百八十九章 且争将来
陈笃敬自嘲一笑,说道:“看来明达你真是算无遗策,倒是老夫太过担心了。”
“岳父,”徐子先两眼都是笑意,说道:“难道小婿这么长篇大论的,就是和岳父闲话家常吗?”
“我明白了。”陈笃敬又是自嘲一笑,说道:“陈家,还有相关的人家,我都会预先吹一吹风,叫他们知道你的打算……”
“有劳岳父了。”徐子先长揖行礼,他的打算没有必要隐瞒,到这种时候,他已经是开府亲王,手握重兵,朝廷在东南一带无法制他,甚至北伐之后,朝廷还得仰赖他稳定南方的局面,保持最基本的财赋来源,这种当口,正要锐意急进,还弄什么扮猪吃虎,韬光养晦做什么?
“既然如此,老夫当然全力配合。”陈笃敬对徐子先的打算当然是乐见其成。福州昌文陈家也是百年世家,子弟众多,有声望的族中长者也是极多,甚至有不少是有功名在声,或是有官职在身。
陈家不管怎样家大业大,也不可能把福建路的官场都吃下来,肯定还是有相当多有能力有声望的族人在家闲居。
这些人爱惜羽毛就只为名士,清流,等闲不会干涉地方政务,或是出没公门请托人事,包揽诉讼,那是最没出息的小家族喜欢做的事。放印子钱,请托地方官,与吏员勾结,败坏政务,曲解刑律,鱼肉乡里,这等没打尽,连带着朝廷赐给的在福建路的官庄和宅邸也是全部收回,以待来者了。
三十年经营,一朝化为乌有,赵王看着眼前一切,其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癫狂。
徐子先得开府并不意外,但以中山国改迁为秦国,对赵王的刺激便是太大了。
赵灭中山,而秦灭赵。
这个谕意,现在就象是一个接一个的大嘴巴子,恶狠狠的甩在尊贵的赵王殿下的脸上。
徐子威也是面色铁青,神色十分难看,不过他到底还是有两个儿子,神色尚不算完全的绝望。
徐子文近来倒是淡定的多了,无论发生何事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此时此刻,众人议事之时,徐子文也是手不释卷,就是在各人拍桌打板的时候,他才偶尔移开目光,瞟上一眼而已。
赵王惨笑几声,说道:“秦王便是秦王罢!我这一代,还有你们这一代是争不过他了。不过不妨,且再看二十年后吧。”
徐子文微微一晒,父王自战败之后,果然是锐气全失,已经毫无抗争之心。
这时候还说什么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若没有意外,估计大魏不是亡国便是内乱了,徐子先到时候不过四十来岁,坐拥东南诸路和几十万大军,进可窥天下,退也能保割据一方……如果大魏的乱世和唐末类似,那么很有可能会内乱几十年,在北方和西北,江南,东南,荆北荆南和两广,云贵,四川,各出现大大小小的割据集团,然后混战不休,要么又有强者应世而出,要么就是被北方异族南下一一击败,没有其余的可能。
至于应世而出的强者……以徐子文现在的观察,除了刚拜封的秦王徐子先,还能是谁?
宗室之中,条件得天独厚的不是没有,允文允武的也不是没有。但行事都有章法规矩,早早就打造出一个可以执政,也能行商,还拥有纵横海上和陆上的强军的体系,这个本事,一般的强人可是没有。
最少在眼前是一个也不曾见到。
这一番话,徐子文却是打死也不会说出来,父王和大兄都是那种油盐不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禀性,说了也是白说。
“对了。”赵王红着眼道:“着人去搜拿李谷并其家人,有消息没有?”
一个牙将指挥起身道:“回禀殿下,我等未能在府城搜人,郑提刑司派人捕盗营的人来,把咱们困在府中,不准随意外出。”
“那黑矮子也敢这么欺我了吗?”赵王闻言大怒,起身将自己身上的佩剑解下来,怒声道:“这是天子赐我的佩剑,也算是天子剑,你持这剑出去,看谁敢拦。你到李谷几处住处,还有其亲友居住,哪怕严刑逼供,杀伤人命,也得给我把李谷逮回来。”
赵王的心腹幕僚近来已经陆续处理了好几个,李谷先逃之后,底下人心惶惶,几个幕僚,执事,管庄级别的都有意逃走,被有所警惕的赵王发觉。这一下当然不会客气,人俱是杀了,连家小都一并处置了,直接抛在闽江之中,顺流而入直漂入海。
就算被人打捞起来也不怕,脸都用刀剑砍削,根本看不出形貌,等提刑司的人能查出身份再来查办,赵王一家都到江陵了,为一些人命案子,提刑司的人敢到江陵枷锁国公到福州来问案?
“你们说。”牙将持剑出去之后,赵王惊疑不定的道:“李谷会不会已经被郑矮子弄到手里去了?”
“不至于。”徐子文此地才合上书,笑着道:“提刑司这阵子忙的很……其实自海盗犯境,咱们福建路的贼寇也多起来了。那些乡里的游侠儿,无赖子,趁着海盗来的风声去打家劫舍,占了不少便宜。提刑司的不良人忙的脚底生烟,却是管不过来。待贼寇犯境之后,就更乱了,四乡八里被贼人所杀的不少,各地的无赖游侠更借机生事,提刑司逮了很多,但抓不胜抓,这阵子的盗案抢案,较太平时节增加了百倍不止。”
治安不靖,不光是提刑司的责任,和安抚使司,还有府州县衙也脱不了关系。若赵王还执大都督府,此时怕是应该应众官所请,派厢军的江防营城守营分驻各方,平定乱事了。毕竟地方上匪盗多如牛毛,他这个亲王大都督也是很没有面子。巡按使司也会上报,地方盗抢案子太多,官员考核一定在下下,这方面大魏中枢也不会含糊。
但赵王此时哪管这些事,当下冷冷一笑,说道:“这事由得郑里奇头疼去好了。”
徐子威也是幸灾乐祸的道:“我听说府城里每天都有几十起抢案,盗案百起都不止,每天都有人当街杀人。他徐子先进府城,封秦王开府,风风光光,底下的人却这么不给他面子,真是笑死人了。”
笑死人了也是秦王,还是开府!
徐子文在内心鄙夷了大兄一句,合上书本,起身准备离开。
“你也预备一下。”徐子先近来对所有事都相当冷淡,赵王反觉这儿子荣辱不惊,且好几件事都是被徐子文说对了,足以印证徐子文的见解也并不俗,最少比那些不靠谱的幕僚还强的多。赵王看着儿子,沉声道:“你藏书过万册,把那些唐宋珍本收在箱笼里收好了,寻常的本子,丢了算了,我们一家子怕是要带过百辆大车的物事,书就不要全带了!”
徐子威叹道:“还好是从海上走,不然的话还真是头疼的紧了。”
从福州到江陵,当然是要走海路,从闽江直接放船下海,到了江陵再雇夫子和车辆,赵王府在江陵也有别院,不管朝廷赐给什么府邸,先住到自己家别院再说。
近日来赵王府已经在准备箱笼,打包行李了。
“儿知道了。”徐子文应一声,接着却转身对徐子威道:“大兄,我知道在外打家劫舍的游侠无赖,颇多是大兄布置出去的。这样杀伤人命,有干天和,还是停了吧。”
徐子威面色涨红,起身怒道:“什么时候,做弟弟的能这么当面指责训斥兄长了?”
徐子文先是不语,片刻之后才道:“我知道大兄是怕到了江陵失了根基,银钱无今日这般来的快,在福州这里趁着市道混乱多弄一些,但我要提醒大兄,徐子先不是善男信女,你给他眼里撒沙子,他只会叫你更加的难过,小弟言语不当,请大兄恕罪。”
徐子文说罢了便转身离开,赵王不料自己长子居然干出这种勾当,一时也是用诧异的眼神看向徐子威。
赵王府即将迁居江陵,无钱可是不行,赵王自觉手头颇紧,如果大儿子能想办法多弄些钱,省得找老子哭穷,这也是一桩好事了。
只是天子亲弟,曾经的亲王世子,居然用这些城狐社鼠来捞钱,赵王亲贵身份,好歹曾为皇孙,当下也是冷冷瞟了徐子威一眼,说道:“你手脚要干净些,闹出事来弄的老夫脸上无光,到时候需仔细你的皮肉。”
第四百九十章 置吏律
出得花厅门,众人纷纷散去,徐子威面色阴沉,看了看徐子的背影,心中颇为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