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泰道:“因此要防备诸事败坏,必得设法制衡各方、并整顿诸事,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为了让官员更具备实务才能,变法还应涉及吏治,让官员在任职之前、有机会历练吏员实务,通晓详尽的政务。”
茹瑺打量着齐泰问道:“齐部堂也支持新党的主张?”
齐泰摇头道:“我并不全然主张‘以术治国’,选贤任能、士人一体一心,同样重要。但我仍觉得治理朝政,无术不成事。”
齐泰接着说道:“唐代李冰治都江堰,并不能只靠鼓舞人心;历朝漕运之艰,亦须因地制宜、得其巧术。
咱们经常治理黄河,能臣治黄河泛滥,绝非只靠爱民之德、赤子之心可成;善用‘术’者十分重要,常与道德无甚干系。譬如‘建堤束水、以水攻沙’之法;以及决堤之时,善用柳辊才是关键。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大臣,不懂治水之术,必不能成事。
朝廷诸公治理朝政、州县地方,轻术重道,乃因诸事尚可维持;而到了治理黄河决堤之时又重‘技术’,此乃天道所逼。
而今圣上决意励精图治、不愿看到诸事苟且维持,或因此理。诸位忠臣,正当为君分忧,不嫌繁杂,勠力进取才是。”
茹瑺听罢沉默了良久,作揖道:“齐部堂贤明。”
齐泰又好言道:“圣上训话之时,有‘弹性’‘余地’之说,我倒是仔细想过很久,并有一些领悟。圣上支持变法,却未动辄咎杀、罢免大臣;那些一时无法做到的人,只消不从作梗,仍无大碍。此乃避免党争、争取士庶同心同德之意。
我倒是建议同僚,与其攻讦新党,不如尝试做得更好,在朝中的地位、自然立于不败之地。刘鸣等新晋官员,缺乏历练,办起事来,难及诸臣老道贤能。咱们的优势很明显,只需消除固执之见罢了。”
茹瑺沉吟片刻,忽然说道:“圣上叫刘鸣到刑部去编修法令,便是为了订立变法的规矩罢?”
齐泰道:“可能。圣上一向有远虑,做事常能准备长久。像安南国的大略,圣上的准备要追溯到永乐年间了,不然陈氏太后和陈正元从何而来?”
茹瑺叹了一声,沉声道:“我是实在没想到,圣上三十来岁,带兵出身,竟有如此城府韬略。”
“我也是。”齐泰不动声色道,“不过真正用兵神奇的大将,必定很有韬略智谋。茹部堂爱读兵书,何不看看贵妃所著《汉王起居记》?”
茹瑺抱拳称是。
俩人谈完了正事,又在蒲团上静坐了良久。
这时齐泰说道:“离午膳还有一阵子。这里正有一副围棋,咱们来两局?”
茹瑺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没一会儿,不知何处便来的“笃笃笃”隐约的木鱼声,唱诵经文的声音也随之而来。简朴的斋房,梵音缭绕,气氛一下子改变了,齐泰顿时感受到一种与世无争的气息。然而下棋博弈,也是一种争罢。
第八百五十五章 锦缎的故事
沐假是朝廷上下的寻常假期,大概每十天休息一天。意思是官吏们注意形象,所以隔阵子要花一天时间沐浴更衣;然而洗澡是不需要洗一整天的,沐假只不过是说辞比较文雅而已。
朱高煦也没上值,出宫去了秦淮河边的沈家梨园。
这回负责戒备的人不是张盛,而是杜二郎。杜二郎是个戏迷,经常去梨园听戏,对那种地方十分熟悉。接待朱高煦的人是沈徐氏本人,据说她平时不常来这里,因为沈徐两家的生意远远不止一个梨园。
今日的戏院酒楼十分热闹,京师有大量官吏士人,恰逢假日、正是结交游玩的时候。
朱高煦听说李楼先今日不上台,便没去戏院,与沈徐氏一起到了临秦淮河的雅间里。
沈徐氏穿着深青色的绸缎宽松长袍,衣裳风格,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地主贵妇。不过她生得是弱骨丰肌,肌肤白净,边幅又修饰得十分精致,如此打扮倒也别有一番风情,仿佛将她的艳美收敛了。又或许是妇人的容貌、并非穿衣所能影响。
沈徐氏说道:“而今李楼先的名号,可不像在昆明城那般响亮了。沐假这样的好日子,梨园掌柜不会安排她上台,要留给更红的人露面。”
朱高煦点头随口道:“京师市面更大,各行都是卧虎藏龙。”
沈徐氏微笑道:“倒不是李楼先唱得没别家好,她年纪渐大,姿色衰弱。技艺自是重要,可姿色也不能少。圣上若是喜欢她唱曲,妾身叫她来陪侍着,专门给圣上唱。”
朱高煦道:“罢了,不必那么麻烦。”
沈徐氏听罢说道:“反正她今天也没事可做,妾身一会儿就叫她过来。”
就在这时,房门响起了“笃笃笃”的声音,沈徐氏起身开门,见是杜二郎。俩人相互见礼之后,沈徐氏走出房门,吩咐了走廊上的另一个人。杜二郎进门,上前说道:“圣上,微臣瞧见了夏尚书。”
刚刚返回雅间的沈徐氏,开口道:“我们的人竟然没认出来。”
朱高煦道:“真是巧。不过无须理会夏部堂,他若是瞧见了你,打声招呼便行,也不用告诉他朕也在这里。”
杜二郎抱拳道:“臣领命。”
朱高煦转头对沈徐氏道:“沈夫人这里就像私人会所、便是私交的地方。我与夏部堂没有到私交情谊的地步,在这等地方见面,反而彼此都尴尬,不如不见。”
沈徐氏附和了一声。
朱高煦又问道:“沐晟如今也住在京师,他还到这里来吗?”
沈徐氏转头轻轻摇了一下,道:“图甚么?”
“有道理。”朱高煦若有所思道。
这时他伸手进怀里,掏出了几张纸来,说道:“今日来访,我倒真是有些正事。”
沈徐氏放下手里的茶壶,接了过去,翻看着问道:“何物?”
“标准。”朱高煦想了想,又解释道,“工坊制品,需要一套严谨统一的标准,咱们先制定出来,以后国内、外藩所有的工坊都只能用咱们的规矩。先从计量开始。”
沈徐氏掌握的产业,一般称作沈徐商帮。看起来只是个民间商帮,实际上里面有勋贵(姚芳家)、皇室的份额;而沈家、徐家各掌柜的份额之外,沈徐氏自己掌握的大量份额,继承人是庄嫔沈宝妍,将来也会变成皇室的财产。
所以在朱高煦眼里,沈徐商帮不是官办,却也是朝廷工商业的组成部分。朱家会慢慢吃掉沈徐氏的产业,但吃相显然比当年对付沈万三、徐富九要温和多了。
朱高煦挪了一个位置,从对面走到了沈徐氏旁边的椅子上落座。沈徐氏侧目看了他一眼,便默许了。
他靠近沈徐氏,指着上面的符号道:“这是印度数字(阿拉伯),用来记账目、表格,会比汉字要直观简洁一些。总计可以用汉字,以增加涂改难度。
这里有个公式,设定水的密度为单位计量;便是‘每立方尺’体积的水,重量是一斤。每立方尺水的容积为一升。
以前的尺寸差别很多,营造、量地、裁衣的尺寸都不一样,各地也有差别。不过守御司南署铁厂,已经在尺寸上进行了统一,以后咱们都用铁厂的尺寸,以十进制的寸、尺、丈为准。
原先的称量便更复杂了,而且是十六进制,同样是各地都有差别。斤、两、钱、分的重量,应改为十进制,能够在工坊体系的计量内更加精准统一。”
就在这时,李楼先敲门进来了。她上前叩拜行礼,朱高煦便做了个扶的动作,叫她免礼。只见李楼先果然比在云南时、衰老了一些,她脸上有脂粉浓妆,但脖颈上的肌肤确实失去了光泽、细纹很明显。朱高煦觉得李楼先也是个可怜人,幸好沈徐氏待她还算有人情味,并未抛弃她。
沈徐氏收了稿纸,说道:“圣上要妾身怎么做,妾身自当遵照。”
李楼先见二人还在说话,便知趣地坐到了旁边,动手沏茶。
沈徐氏又道:“妾身与两家宗亲议事时,也说起了圣上、有别于以往的皇帝,大伙儿都不太相信呢,皇帝怎么会扶持商人?”
朱高煦灵光一闪,说道:“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个皇帝,如厕后用锦缎来擦……”
沈徐氏顿时露出了尴尬的笑意。而正在动手的李楼先脸上抹了太多脂粉、看不到脸色,她却也忍不住悄悄瞧了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没管她们,接着说道:“后来皇帝觉得应该简朴节约,下旨取消了此项用度。岂料,反而引起了许多人不满。织锦的女工说、她们没有了工钱,种桑养蚕的农户说、蚕茧积压了很多,一年白忙活了。”
沈徐氏的目光流转,接着眼帘微微垂下,她想了一会儿,开口道:“恕妾身直言。如果继续做锦缎拿来……也没有人得到好处呀。织女、农户得到的钱,都是县官从别处收来的税赋,还要被截留一部分。假如百姓原先有十文可以买东西;十文钱没有了,侄女和农户却只能花销五文钱。如此一来,县里做买卖的商人,东西更不好售卖,商税也交得少了。”
朱高煦点头道:“有道理,夫人好见识。”
沈徐氏微笑道:“圣上也挺会讲故事,难怪还能与宁王一道,为淑妃写戏本呢。”
“过奖过奖。”朱高煦笑道。他接着不动声色道,“那咱们改一改故事。如厕爱用锦缎的皇帝,是别国的皇帝;而那个国家,却无法自己制作锦缎,要从咱们国家购买。”
沈徐氏道:“如此对我们便是好事了。”
朱高煦点头道:“要是这十文钱又是咱们铸币厂铸造,那么别国为了买这匹锦缎,需要出售粮食或者别的东西、换取到十文钱。钱币出厂之后,便在各处走了一遭;结果是我朝市面上多了外藩的一批货物,同时十文钱流到农户、织女、县衙中,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
沈徐氏轻声道:“圣上所言极是。”
朱高煦接着说道:“如果没有贸易,织女、农户生产的锦缎无用,得不到好处,以后他们还会去干活吗?
历朝历代的君臣,重农抑商,有另外一套想法。咱们先不管别的原因,只从治国上想,那些人是为了保护种粮的人口数量、提高粮食产量,反过去再促进人口增长;而商人贸易本身不生产粮食与用度,所以无用。但是这套想法有漏洞,上位者忽略了百姓劳作的积极性。”
他顿了顿又道:“据说夏商周时期,大量庶民是奴隶,君臣们强制奴隶劳作,能简单地把剩余的粮食财货全部拿走。
结果到了战国时期,有的诸侯让奴隶变成庶民,庶民收获的粮食、除了粮税之外可以保留;庶民种的越多,得到的越多。如此诸侯们发现,自家反而得到了更多的粮食财货,乃因庶民更愿意生产粮食了。”
沈徐氏听得津津有味,她可能觉得很新鲜。
朱高煦见状,接着说道:“而工商贸易兴盛之后,便更厉害了,不仅可以刺激国内生产,还找到了从别国获取实利的方法。否则侵占别国几乎没有意义,永乐年间朝廷进占安南国,结果是常年亏损;也看不到获利的可能,朝野、国内外怨声载道。因为在安南国建立郡县制度、直接征收粮赋的法子,设官府驻军的成本太高,反抗太多了。
而我国先发占据贸易上风,便能让官民付出更少的劳作时间,得到更多的财货,这才是从根本上、改变百姓艰辛困苦的法子。而甚么抄没官僚商贾富户、分给穷人的办法,都是饮鸩止渴,只会打击积极性、抑制后续生产,大伙儿一起陷入更艰难的局面。”
沈徐氏听罢,柔声道:“不管圣上的法子是否有效,可您的想法确实与那些食肉者不一样。人们都顾着怎么捂紧自己的好处、稳住自家的地位,谁又真正关心庶民的艰难?”
“人之常情罢了。”朱高煦道,“那你相信我的心吗?”
沈徐氏的脸微微一红,轻轻点头不语。朱高煦摩挲着自己额头,顿时有些困惑,然后才醒悟过来。
第八百五十六章 恼羞成怒
雅间里没有乐工,李楼先也没换戏服。不过她的姿态动作拿捏恰当,最是眼神十分神奇。她的脸上涂着浓妆,唯有眼睛能表现戏曲台词的情绪,情感却好像真的在随着曲目缠绵辗转、发自肺腑。
“我情愿守孤贫,过青春,尽今世没个男儿,不受邅迍,若嫁得知心眷姻,不枉了洞房中燕尔新婚……”她正在唱着台词,吐词字正腔圆,十分清晰。朱高煦与沈徐氏坐在茶几旁边,专心地欣赏着。
戏曲的词唱得都很慢,只要耐心听、就能明白剧情内容。朱高煦觉得这出戏内容空洞,但好在李楼先的演技炉火纯青,表演得很有感染力。朱高煦在大明朝听戏多了,也懂一些唱戏的规矩,明白李楼先此时的手指、身体动作,还有腔调词儿都有章法。在诸多规矩下表演,能达到委婉动人真切,着实十分不易。
唱完了一段,李楼先便停下来,上前屈膝道:“奴家不才。”
朱高煦抚掌赞了一句,便伸手进怀里,掏出了一枚银镯子,说道:“李娘子唱得好,一个小礼物莫要推辞。”
李楼先只得双手接过,说道:“奴家谢圣上恩赏。”
“此乃日本石见银山的第一批矿银、制作的银器。”朱高煦道,说罢转头看了一眼沈徐氏。沈徐氏眼睛里的微笑,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意会。
李楼先这些年因为他先夫之事,似乎心境不佳,手上的皮肤也有点衰老了,指骨与筋十分显眼。沈徐氏所言不差,实在是姿色衰退得不少。不过朱高煦并未有半点嫌弃,乃因李楼先是云南旧识。
“请圣上准奴家暂退,稍作歇息。”李楼先又执礼道。
朱高煦点头应允了。
等人出去、关上了房门,沈徐氏便有些感概地轻声道:“男子真是靠不住呢,妇人还得靠自个。”她说完,忽然回过神来,急忙转头看朱高煦一眼,又道:“妾身是说她先夫,圣上还是靠得住。”
“嘿嘿……”朱高煦忍不住笑了几声。
她的脸颊顿时浮上了些许红晕,在深青色老气袍服的衬托下,那略有娇羞的容颜,正让朱高煦渐渐产生了好奇心。就像是一块温润的白玉、落在尘埃之中,只露出一角,会让人不禁想要、将其全部掏出来看看。
朱高煦的情绪有点冲动,便盯着她的脸颊、脖颈欣赏着。沈徐氏有点不自在起来,伸手轻轻拉了一下交领。
“宝妍在宫里还好吗?”沈徐氏忽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