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千蕊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瞧圣上怜香惜玉的样子,臣妾哪有那么惨?刚才只是作戏罢了。”
“那倒也是。”朱高煦笑道。
杜千蕊道:“臣妾虽也姓杜,不过臣妾绝不会做杜十娘的事。圣上教我的。”
“哦?”朱高煦有点不解地发出一个声音。
杜千蕊轻声道:“以前我不也是做过白日梦、有哪个货郎把我带走?圣上仔细地告诉我,那样的事接下去会发生甚么,多半是悲剧收场。
这个杜十娘也是,她要是遇到圣上,得到了圣上的提醒,便不会再做那等傻事了。那李甲不是江南富家的读书公子么?这种人的家里、怎么能允许李甲娶个风尘女子?”
朱高煦点了点头,说道:“千蕊所言极是。不过这世上若无傻事,又哪来那么多故事?”
一时间空气里莫名地笼罩上了一丝淡淡的伤感气息,至少朱高煦这么感觉的。不过是三两口酒的工夫之间,气息便在悲伤多情、轻松的玩笑、淡淡的伤感之间回转。
杜千蕊忽然小心地问道:“臣妾会唱戏唱曲,圣上会不会嫌我?”
朱高煦道:“朕为何要嫌你?”
“作戏。”杜千蕊低声道。
朱高煦沉吟道:“朕一向以诚信自诩,但也常常作戏。人生在世,若不作戏,很容易把事情办砸。”
杜千蕊点了点头,她的头微微一偏,好像在思索着朱高煦的话。
朱高煦想起黄昏时分在马氏的院子里,他当时就不太高兴了;但表现得仍然很宽容、克制,那不也是在作戏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寻思着他那时没有把真实情绪表现出来,不仅是因为自己明白事理对错,理解马恩慧的身份、觉得自己“不应该”怪她;而且他下意识就认定,即便展示真我、气恼指责她,也起不到半点积极的作用!
前世他就明白了,对待女子,心不重要、方式才是最重要的。这大概就是朱高煦在女子面前,几乎都很镇定的缘故罢?每个人都有其经历见识,并影响自己的行为。
而今他三宫六院那么多佳人,自己也做不到执着地全心对待她们,又何苦强求女子太多?
杜千蕊的声音打断了朱高煦的思虑:“对了,臣妾有一件事很为难,不知当说不当说。”
“嗯……”朱高煦点了一下头。
她既然都已开口,当然是想说、才会说刚才的话。
杜千蕊道:“臣妾说了,恳请圣上保密,不要告诉贵妃、此事是从臣妾口中听到的。”
朱高煦道:“好。当然不会告诉别人,朕不想看到你们关系不好……虽然似乎很难。”
杜千蕊听罢脸微微一红:“臣妾倒不是想在背后谗言贵妃;可此事若不告诉圣上,臣妾又觉得对圣上不够忠心。权衡之下,只能对不起贵妃了。”
朱高煦平静地看着她的脸,等待着下文。
杜千蕊道:“贵妃以前像个长辈一般,虽有点清高,却对我们都挺好。不过今天下午她来淑妃宫里,言语之间却谦逊了不少。后来臣妾才明白,她今日因有所求。贵妃想叫臣妾帮忙、问问锦衣卫当差的杜二郎,‘马公’是谁?后来受不受建文国丈马全的节制?”
“她问这个作甚?”朱高煦皱眉道。
杜千蕊摇头道:“臣妾也不知。当时臣妾便说了后宫不能干政,杜二郎是我弟弟、我却不便问他公务。贵妃似乎有点不高兴呢。”
朱高煦好言道:“你别多心,贵妃不是个小气的人。”
杜千蕊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高煦坐在桌案前,看着面前的酒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揣度着妙锦的心思,她可能纠结的事、或许与景清有关;比如景清决意刺杀朱棣,究竟有没有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圣上知道吗?”杜千蕊的声音道。
朱高煦回过神,转头看着她说道:“朕知道。不过朕不会主动告诉妙锦,而等她自己来问朕。”
杜千蕊的美目流转,想了想,面有恍然之色。她轻轻扶住朱高煦的胳膊柔声道:“圣上真好。”
朱高煦的意思:如果自己主动对妙锦说,那么就证明自己从哪里听说了此事……杜千蕊便可能与妙锦相互猜忌。
他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十分柔软、又有弹性的温暖触觉,好言道:“千蕊对朕也很真心,朕哪能不替你作想?”
不管怎样,杜千蕊多年对朱高煦都是一心一意的;朱高煦宁愿相信、她今晚提到此事是出于忠心,而不是甚么争宠、对妙锦有不好的心意。有些事,又何必执着于真相?
于是杜千蕊更加亲近朱高煦了,她的声音简直如水一样轻软,如兰的温暖气息吹在朱高煦的耳朵上:“臣妾今夜好生服侍圣上,圣上要做甚么,臣妾都……”
朱高煦低头看着她娇羞的红红的脸蛋,感受着她柔软的身体在自己身上贴近挪动、表现出来的热情,朱高煦也是心动了。
挂在上面的宫灯、放在墙边灯架上的油灯,让宽敞的寝宫笼罩在暖色调的气氛其中。那温柔的情愫、婉转的声音,美丽的景色、明艳雪白的颜色,都让夜色变得激动人心,丰富而美好。
朱高煦很满意大明宫廷的生活,或许人最经久不衰的欲望,无非食色二样罢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 定心丸
最近在金川门内外,每天都有大量军队北行,车仗人马的队伍一直延伸到龙江港。
将士们带着大量的武钢车,这种笨重的车辆、中原王朝从汉代就开始使用了;但而今明军若只在国内作战,不会用这种拖累行军速度的军械。
只有北击蒙古,将士们才会携带这种车辆!明军不仅用武钢车运输辎重,而且为了在无所屏障的荒漠草原上、便于利用武钢车来立营,防备游牧骑兵的突袭。
朝廷预计秋季进入鞑靼人的活动区域,但在初夏的调动、京师便人尽皆知了。实在没办法保密,集结二三十万大军本身就是一件庞大的事……
朱高煦并未亲自率领京营官兵行军,他还要等大概近两个月才出发。
他这几天都在武英殿忙着召见大臣,对朝廷决策中枢进行改革。君臣经常提到的词是:贴黄、典宝处、内阁。
在朱高煦离朝、御驾亲征的期间,朝廷诸事需要决策,须得一个临时决策机制。
永乐朝时,朱棣有时候也不处理奏章,太子朱高炽负责这件事;但本朝朱高煦的嫡长子瞻壑才几岁大,显然无法承担此事,只能依靠大臣。
大概机制是以“典宝处”、“内阁”为主的决策程序。
朝廷奏章几乎都是走通政司,通政司将奏章收集好之后,先送到内阁。内阁设在皇宫西华门内的武英殿,以正殿、东西两侧的凝道殿和焕章殿为办公区域。
而原来翰林院的内阁,已经被裁撤了。
人员九人,由六部、大理寺、守御司、翰林院九个衙门,其堂官(长官)各一人进宫当值议政。
九人先对当天的所有奏章进行“贴黄”。宋朝的大臣写了奏章意犹未尽,常在后面贴黄纸写上补充条款;但此时朱高煦把宋朝的旧事搬出来,却不是为了补充,而是为了归纳概括每本奏章的内容……以便诸臣能更直观地明白,究竟都有一些甚么事。
接着大伙儿挑出有异议的重要奏章,内阁诸官员、便对这些奏章的处理方案进行表决。赞成人数最多的方案,将被初步采用。
处理好的奏章,继续往北送到武英殿的后院敬思殿“典宝处”。典宝处六人,管宝玺的是司礼监太监王贵,其他五人都是临时差遣,计有韦达、丘福、何福、裴友贞、吕震。
内典宝处不能提出新的决策主张,但具有一票否决权。只要他们六人之中、有一人对方略有异议,这件事便会被扣住、暂停执行。
否定方略的人,必须写出详细理由;然后这份奏章将快马向北递送,径直交到皇帝行宫,由皇帝裁决。所以典宝处也不能随意地否决决策。
且马上就必须作出反应的紧急事宜,典宝处不能否决。是否紧急,先由内阁说了算;若典宝处有异议,则典宝处六人主张,只要有三个人认为紧急,就当作紧急之事权宜处置。
所有决策的奏章,“贴黄”的内容梗概和处理方略,都要记录在卷宗上。每个月送到行宫,由皇帝查阅……
整个“典宝处”、“内阁”大致设置之后,大臣们几乎都明白:内阁的职权已经完全变了!
以前的内阁,不过是给皇帝查漏补缺、顾问的机构;但现在,内阁已经变成了王朝的决策机构。
而典宝处六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明眼人心里也是明净似的。
丘福是靖难功臣,韦达是伐罪功臣,何福是开国功臣,裴友贞是汉王府文官嫡系,吕震是废太子政权投降文官,王贵是宫里的走狗。
圣上朱高煦这么设置典宝处成员,意思很明显:在他不能临朝的期间,朝廷能维持运转就行了;决策不能太影响任何一方的利益,否则根本就通不过!
最近朱高煦虽然还在京师,但是他已下旨:即日起,奏章由典宝处和内阁处理,改朱批为蓝批。
他想试运行一下这套决策机构。
……从武英殿出来的官员们,走西华门出宫。因为最近皇帝召见大臣的地方、时不时在西边的柔仪殿,中枢机构也设在了西面的武英殿;所以原先武将才走西华门的约定俗成的规矩,此时已荡然无存。
一众大臣里,最感到意外的人是礼部侍郎吕震。他的脸有点红,当然是因为内心难掩的激动。
永乐朝以来,吕震站的地方简直错得不能再错!太宗皇帝还在位时,他就是倾向“废太子”的人,还因此被太宗怪罪下狱。“洪熙朝”的一两年内,他更是朝廷里的亲信大臣!
但就是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参与决策国家大政!现在这个典宝处,虽谈不上大权独揽,但权力极大,一个人就可以否定国家大事、非同小可。
大伙儿陆续走出了西安门,工部尚书茹瑺、礼部尚书胡濙、翰林院学士胡广都走了上来,十分客气地与吕震执礼道别。
翰林院学士胡广见张鹤过来,还开玩笑地夸赞道:“吕侍郎最叫人羡慕的,是有个好女婿,年轻俊才、进士出身,还十分孝顺。”
“哈哈,胡学士对他太过誉了。”吕震开心地笑道。
张鹤也谦逊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胡广再次抱拳道:“告辞,明日庙堂上再会。”
吕震岳婿俩也作揖还礼,目送胡广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向他们的马车。
俩人上了马车,张鹤立刻沉声道:“以前胡濙茹瑺胡广这等人,对岳父大人不理不睬,生怕沾上咱们似的。今日真是很客套啊,那胡学士便好像是岳父大人的好友似的。”
吕震笑道:“万一内阁弄出了啥事、对他们那些人不利,他们还仰仗着老夫否掉方略哩!”
他说罢,与女婿相视一笑。
张鹤笑罢,又道:“当今圣上还真是与众不同,历朝都提防着大臣结党,圣上这不是默认了大伙儿分山头?”
吕震想了想,低声道:“圣上也是没法子的。大明朝十年间经过了两次内战,打得是一锅粥;如今这朝廷里甚么人都有,恩怨更是扯都扯不清楚!圣上又忙着北征,圣上一走、京师文武没人调和,怕不知要出多少事!”
“岳父大人言之有理。”张鹤点头道,“所以圣上只能用制衡之道了?”
吕震看了张鹤一点,赞许道:“你有长进。”他说罢立刻沉吟道,“不过这对咱们是天大的好事。”
张鹤认真地琢磨着。
吕震便明说出来:“典宝处的人选确定,证实了一件事:圣上真的决定不清洗朝臣了!否则何必让老夫这等人进内阁?这就是一枚定心丸!那些走错路子的文武,此时都能安心下来了;官场上朝不保夕的日子,从今往后便将不复存在!”
他说到这里,也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道:“不仅让诸臣觉得身家无虞,且各自都在宫中有说得起话的人,从此何必再人心惶惶?”
张鹤好像想起了甚么往事,这时才恍然回过神来,抱拳道:“恭贺岳父大人,重回凤池!”
吕震一改以前的低沉忧虑之色,踌躇满志地把手放在胡须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君子掌国器,必得先为民谋福,而不是只想着一党之私!”
张鹤忙一脸敬仰地欠身鞠躬道:“小婿谨记岳父大人教诲。”
吕震微笑地问道:“贤婿刚才在想甚么?”
张鹤立刻拜道:“回岳父大人,小婿忽然想起‘伐罪之役’时出使汉王府之事,那时小婿见到了黔国公的长女沐氏;方才便琢磨着,可能圣上是故意做给小婿看的。”
吕震不置可否。
张鹤又道:“圣上常常不循常规,却似乎所虑甚远。”
吕震沉吟道:“此事对咱们没坏处,但对朝廷长远之计,尚且难料啊……”
礼部侍郎、典宝处大臣吕震,似乎确实在履行“不为一党之私”的言论。次日,便发生了一件事。
户部尚书夏元吉找到吕震,要他否决一份奏章。
奏章是守御司南署钱巽写的,原先南署除了发官俸,每年还有皇宫内务府调拨的钱银、用度之物价值一万贯;钱巽上书,请旨将南署预算增加二十倍!其中户部和内务府各出一半。
其中还写一堆理由,甚么建造水坝、设置重赏规矩等等花销巨大的谋划,利国利民一大堆道理。夏元吉看了暴跳如雷,一个新设的莫名其妙的衙门分署,一处就要花二十万贯?!
最奇妙的是,这么一个无理要求,居然在内阁通过了!
夏元吉没办法,只好命令官职更低的吕震:立刻在奏章画上一个大大的蓝色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