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众将士听罢,无不凄然。
张辅被诸将拽着,僵持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先前我派人回长沙府、叫金部堂下令,荆州军立刻从四川撤军。你们问问,金部堂收到消息没有?”
众将听罢,便纷纷放开了张辅;毕竟他已在操心事情,必定是不想寻死了。
柳升抱拳道:“末将派人去问。”
张辅又道:“写军令,拿来给我用印签押。传令水师主将陈瑄,调战船去衡州等地,把江畔与衡州守军、都接到湘江东岸来。”
谭忠问道:“衡州不要了么?”
张辅毫不犹豫道:“衡州城在湘江西岸,如今叛军兵马愈众,怎么守得住?”
诸将听罢默然。
这时,又有多艘战船来到了岛屿东畔。张辅见叛军过不了水面,便与众将一起,乘船先渡过湘江去了。
当天晚上,水师战船便陆续把小洲上的数万步骑,陆续都运到了潭州城附近。潭州城的城墙内外,整夜火光通明,许多将士因为路上粮秣不足、已是饥饿难捱,首先便用府库运来的粮食造饭。
张辅已对前程完全失去了希望,但是他还没死、仍是整个湖广战场的平汉大将军,便只能继续做着他该做的事。
持续十来天的会战已经结束了,这些日子张辅也渐渐接受了残酷的现实。他按照目前官军面临的局面,迅速制定了新的作战方略。
湘江守长沙城,赣江守南昌城!
张辅本来也不想放弃潭州府的,否则这里会变成叛军进攻长沙府的大营;但是他掂量了一下,目前双方的兵力对比,还是决定把剩下的兵力、以及所能调动的各处兵马,都集中放在最重要的长沙城和南昌城。
围着军营里的篝火,有部将提出了质疑。
张辅的脸映着火光,用毋庸置疑的口气,直言道:“如今攻守易势,咱们现在能守住这两座城、已算不错了!湘江江水与水师战船,都挡不住叛军的攻势!
叛军必定会先攻下衡州,控制更长的江畔;然后大军从湘江上游或漓江等地东渡,绕行至潭州城长沙城附近。那时,咱们拿甚么去阻击叛军?”
他伸手抚平手里的地图,对着火光,指着地图上又说道:“汉王叛军在西南诸省,有大片地盘。官军占据死守长沙府和南昌府,则可以从北面侧击、威胁叛军退路和粮道。让他们继续东进时有后顾之忧!”
柳升忽然说道:“似乎……当年盛庸也是这么想的。”
张辅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柳升指的是“靖难之役”后期,盛庸、铁铉等人守山东济南城的旧事。张辅稍微一想,发现世事还真是一种轮回!如今他面临的局面与方略,与当初盛庸何其相似,也是同样无奈。
张辅叹道:“当年盛庸手里只剩一群不堪战的人马,能守住山东是他唯一的选择了。所以他投降之后,先帝还没有治他的罪,不知怎么就悄悄投奔叛王了,自是情知会被清算……他死守山东,着实让先帝很是头疼。”
柳升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张辅皱眉苦思片刻,小声说道:“长沙城、南昌城都有隐患。”
几个大将听到张辅说得神秘,纷纷转头,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张辅沉声道:“谷王与宁王!本帅得到密旨告知,谷王有反心。还有那宁王,与叛王(汉王)多年交情,且善谋善辨;而今宁王见势不对,极可能想开门投降,以献出南昌城的做法,来交好叛王!”
他沉吟片刻,便说道:“三天后咱们率军进长沙城,先把谷王拿下!”
陈懋面相凶悍,这时却一副畏缩的模样:“那可是亲王,咱们未得圣上准许,能这么干?”
“我有密旨。”张辅强调道。不过片刻后他也意识到,那道密旨不是能拿下亲王的凭据,当下又一咬牙道,“现在我有甚么不敢干的?这都是为了大局!”
众将无人附和,但也没人反对。
谭忠听罢说道:“何福还在长沙城,要不……”他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拉,做了一个动作。
没有人为何福说话,因为这里的大将都是靖难功臣,才不管何福这样的人死活!
张辅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摇头道:“何福毕竟是侯爵、圣上亲命的平汉左副将军……我所做的一切,拿下谷王等事,都是为了忠于圣上。但而今何福已身陷牢笼,毫无兵权和威胁;我若杀何福,谁都看得出来是公报私怨了。把他与谷王一道,走水路送回京师罢!让圣上定夺。”
众将纷纷抱拳道:“大帅英明!”
张辅站了起来,说道:“传令各部,明日修整一日。后天出发再走一百里,到长沙府城后、再行休息。”
“末将等得令!”
第五百四十章 众正盈朝
京师笼罩在一片戚风惨雨之中,空中不时刮起一阵大风,淅淅沥沥的雨便“哗哗哗……”地吹到宫檐下。皇城里无数的宫室阙楼,都笼罩在朦胧的雨幕之中。
前些日子阴了好多天的乌云,这会儿终于把雨下来了。雨一下便是连绵不绝。
御门外,收了伞的太常寺卿袁珙,忽然被一阵斜飞过来的雨、淋得一头一脸全是水。不知是被淋了雨、还是因为甚么事,他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袁珙以前是个看相的,他自己的面相也长得不错,方方正正的脸皮肤白里透红,耳朵也大。但此时他的脸已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了,脸色也是白一阵青一阵,眼眶里泛着血丝!
周围还有一些大臣,他们神态不一。东宫故吏杨荣跟着袁珙一起骂,骂的人正是张辅。郭资唉声叹气,兵部尚书茹瑺、太常寺卿薛岩等人沉默不言、神情凝重。
袁珙毫无顾忌地大声怒道:“他张辅手握重兵,连圣上也对他百般迁就,只望他早日平叛!他倒好,对付异己便十分卖力,构陷江阴侯,逮捕平汉左副将军宁远侯,那叫一个雷霆手段!可一遇到叛军,便是一败涂地、溃泄千里!我看他张辅,连当年的曹国公亦不如!”
张辅贵为英国公、皇亲国戚,贵妃娘娘生的皇子是他的外孙。在此之前,不管朝中的谁对张辅不满,都不敢当众这么骂他、多少也得留些颜面。但是现在袁珙似乎豁出去了,完全不再避讳。
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海涛来到了奉天门外。
不等海涛开口,袁珙便急不可耐地上前问道:“圣上今日不来御门听政么?”
海涛一副痛心的样子道:“湖广的消息传回来,皇爷一连几日没有上床睡觉,唉!皇爷的龙体也消瘦了……”他拿袖子轻轻在干燥的眼睛上一揩,“昨夜皇爷才终于回乾清宫,安寝了一夜。”
袁珙又问:“圣上现在东暖阁?”
海涛摇头道:“皇爷在乾清宫。两个月前,高丽国国王进献的一些美人就到京师了;皇爷却一直忙于国事,连面也没见她们。今日才在乾清宫召见,不想辜负了高丽国国王的一番美意。”
袁珙听罢愣了一下,便道:“臣等有要事请面圣。”
海涛便道:“那诸位大臣请跟咱家来,在乾清门外候着,咱家进去为诸位通报。”
于是袁珙等人撑开伞,跟着海涛离开奉天门、然后往北走。
大伙儿来到乾清门外,等了许久。
果然海涛又出来了,说道:“今日皇爷疲惫,无心召见大臣。皇爷说,请袁寺卿入内面圣、奏禀重要之事;别的大臣都先回去,各司其职罢。”
众官拜道:“臣等遵旨。”
袁珙便跟着海涛进乾清门去了。
刚走进乾清门,袁珙顿时便在“哗哗……”的雨声中,隐隐听到了丝竹管弦之声。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自从湖广大战官军战败的消息传回京师之后,朝廷内外皆是一片沉重苦闷,这等时候谁还有心境、对声色有兴致?
他打着伞越往乾清宫走,那音律的声音便越清晰了。袁珙并没有听错!而且此时他还听到了女子的嗓音。
待袁珙走到乾清宫殿门外时,便看到大殿里白天也掌着灯,里面穿着绫罗绸缎的一群女子、正在载歌载舞。她们扭动着身姿,极力向北面宝座那边展示着美貌。袁珙惊愕地站了一会儿,便见那些女子在琴声萧声之中,聚拢成圆,然后长袖向四面一起甩出。
一时间,仿佛一大朵姹紫嫣红的花猛然怒放一般,场面相当喜庆。
“袁寺卿,跟咱家来。”海涛小声提醒道。
二人从宫室墙边,绕过正在鼓瑟吹笙、载歌载舞的高丽美人们,来到了上面的御座旁。
朱高炽的脸有点红,看起来已经至少喝了好几杯酒了。他瘫坐在柔软舒适的大椅子上,看起来并没有丝毫消瘦。
“臣叩见圣上!”袁珙在御座一侧跪伏下去。
“平身。”朱高炽道,“你有何要紧之事?”
袁珙沉声道:“英国公误国,党同伐异居心叵测,或有勾结叛军之实……”
不料朱高炽径直打断了袁珙的禀奏,说道:“别理张辅了!朕告诉你罢,张辅着实有丧师失地之罪,但他没有异心。他要是勾结高煦,早就投降了,还用等到现在吗?”
袁珙一时间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他沉吟了片刻,便拱手道:“臣请圣上召见大臣,商议应对之策。”
朱高炽眯着眼睛,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打量了袁珙一会儿。袁珙被看得浑身不适。
“朕寻思了几日良策。”朱高炽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忽然醒悟,俺们大明朝廷眼下是众正盈朝;内外臣民,皆忠臣能臣。朕便觉得,让尔等大臣商议着处理军国大事,岂不更好?”
袁珙顿时紧张异常,忙道:“臣恭请圣上主持大局。”
朱高炽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一本正经道:“朕所言非虚,你回去告诉各部堂、各寺官员,大事都商量着办;朕很信任大伙儿。奏章就让杨士奇、杨傅、杨荣三人,用蓝笔批复罢,要先与诸位商议好。”
“圣上……”袁珙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朱高炽又道:“争执不下的事,再写成奏章,叫海涛送进来。”
袁珙忙道:“臣等正商议着一件事,请圣上定夺!如今的平汉大将军人选,魏国公应是最妥当的了……”
朱高炽道:“那你们去请魏国公便是。等办好了,朕给他封平汉大将军。”
“臣遵旨。”袁珙想了想又道,“要不圣上再找道衍大师问策……”
“好听!”朱高炽高兴地说道,“这箫吹的好!袁寺卿,俺告诉你,老早俺就对音律很有兴致;但当年皇祖爷爷最厌烦宗室勋贵吹拉弹唱,俺便不敢碰一下乐器。”
袁珙的神情复杂,只好躬身附和着。
朱高炽的声音又道:“俺回头想想,忽然发现这么多年、俺就没过几天舒坦的日子,也不敢做自个喜爱做的事。前几天俺便寻思着,自个究竟喜爱甚么哩?你猜猜。”
袁珙道:“臣不敢。”
朱高炽的声音小声道:“俺就喜欢声色二样,最稀罕燕瘦环肥的各种美人儿!”
袁珙躬身侍立了一会儿,见皇帝与一个高丽女子眉来眼去,乐得“呵呵”直笑。袁珙暗自叹息了一声,却无计可施……好像也没有甚么规矩、不准皇帝亲近女色的。
“臣请告退。”袁珙拜道。
朱高炽头也不回地挥了一下手。
这里已经属于后宫区域,袁珙是不能单独走动的。太监海涛便又送他出乾清宫。
俩人沉默了一阵,袁珙忽然开口沉声问道,“皇后是何主意?”
海涛也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也赞成魏国公出掌兵权,希望魏国公能力挽狂澜!娘娘还说,如今除了魏国公,也无人有那般能耐了。”
袁珙点点头:“方才我谈及魏国公出任平汉大将军一职之事,圣上亦不反对,海公公是听见了的。海公公便出面问问魏国公的主意;你一去,魏国公便知是宫里的意思了。”
海涛抱拳道:“咱家便依袁寺卿所言……袁寺卿在皇爷跟前说,道衍大师有良策?”
袁珙道:“我一会儿离开皇城后,立刻去寺中面见道衍大师。”
第五百四十一章 看不开
袁珙走出皇城时,身上还穿着红色的圆领官袍。他收了伞,走进一辆马车里。一众车马仪仗随从便在袁珙的吩咐下,往太平门而去。
人马走出太平门之后,袁珙便留下了大部分随从仪仗,只剩一辆马车带着两个人去往庆寿寺。当年先帝亲临庆寿寺,也没多少人,袁珙自然不会去庆寿寺显示自己的官仪。
他进庆寿寺,在大雄宝殿里上了一炷香。和尚庆元便过来了,带着袁珙去道衍主持的地方。
庆元和尚推开一道木门,便双手合十道:“主持,袁寺卿到。”
“进来罢。”道衍苍老的声音道。
袁珙进门便反手关上门口,他转身时,见庆元和尚守在门口、并轻轻对着里面点了一下头。
只见道衍的斋房里就像一个儒士的书房一般,周围摆放着许多经书、甚至也有儒家的经书。道衍盘腿坐在一张木案前,手里还拿着毛笔,正慢慢地写着甚么。
袁珙走到书案前面,伸手抚了一下蒲团,便也跪坐下去。
道衍抬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三角眼的精光从袁珙脸上扫过,“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似乎是说袁珙拂尘的动作。袁珙也没心思计较,皱眉说道:“大师便不要打机锋了。如今天下发生的事,您都知道了罢?”
道衍将手里的毛笔缓缓放在砚台上,双手捧在腿上,面对袁珙坐着,“廷玉以前是看相的,习的是麻衣道人那些东西。既然如此,随其自然,何事忧心?”
袁珙的脸渐渐变红,沉声道:“下官的道行不够,舍不下荣华富贵。咱们几个燕王府出身的人,很早便支持今上;今上登基前后发生的事,下官等不溃余力参与其中。那叛王若获了胜,进了京师,最饶不了的就是咱们。咱们必死无葬生之地!”
道衍眯着眼睛道:“生死皆是空,你有甚么看不开的?”
“下官看不开!”袁珙的声音渐渐颤栗起来,“我怕死,更舍不得家中的广厦良田、妻妾后人,以及锦衣玉食、世人的阿谀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