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浩煞有其事地拜谢,说道:“若有甚么事,在下定与雷科官商议。”
……大明朝的长沙城,位于湘江东岸。
耿浩等一行人在驿站换马歇息,一路快马疾行,果然第三天便到了长沙府地界;然后他们换乘船只横渡湘江,抵达了长沙府城。
平汉大将军行辕内的张辅,闻讯很快便派人来了,召他们前去见面。
受召见的人有十来人,大伙儿到了大堂上时,却见上面的公座空着。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披甲武将从穿堂走了出来,说道:“大帅在签押房,先请耿将军入内禀奏事宜。余者诸位,先坐下饮茶罢。”
众人陆续拜道:“遵命。”
耿浩在那武将的带引下,进了大堂北面的穿堂,没一会儿便到了另一个院子里,走到了签押房。他跨进门槛,只见里面的桌案后,坐着一个身穿赤红绫罗袍服、头戴梁冠的大汉。
引路的武将道:“禀大帅,人到了。”
坐着的大汉抬起头来,看了耿浩一眼,目光十分锐利摄人。耿浩一下子便紧张起来,好像有甚么无形的压力,让他整个人都不轻松了。
此人应该就是英国公、平汉大将军张辅,大明朝此时的大臣中,最有权势的大人物!却不料他如此年轻,鬓发胡须乌黑,看起来正当壮年,可能才三十余岁。
张辅一言不发,将毛笔轻轻放在砚台上,人便站了起来。他的个子又高又壮,长身而立,仪表极有气势。
他对着那武将轻轻挥了一下手,便背过手、在桌案旁来回走了两步,等那武将出门把房门掩上。
耿浩忙抱拳拜道:“末将耿浩,拜见大帅!”
张辅没有半句废话,开口便径直道:“江阴侯的仕途已经完了。”
耿浩愣在那里,待张辅眼睛里那摄人的精光投在他脸上,他才忙支支吾吾地说道:“江阴侯虽是末将之岳父,不过末将一心忠于朝廷……”
张辅立刻打断了耿浩的话,说道:“你原先被抓进了诏狱,是吴高把你弄出来的。你又娶了吴高那傻女儿,不用告诉我,你真愿意娶那样的人;你无非便是想依靠江阴侯的势力罢?”
耿浩的脸上发烫,听到如此直接不给面子的话,他感到十分难堪。但他也无从反驳张辅的话,因为那是事实。
张辅语的语气稍缓,好言道:“不过眼下你只得另寻出路了。正有一件事,你若愿意做,本帅保你立功升官。”
耿浩颇忍不住问道:“还望大帅明示,甚么样的事?”
张辅走到耿浩的面前,耿浩忙弯下腰。张辅在跟前沉声说道:“本帅听说了一些传言,吴高投降叛王之前,曾暗示部下,‘老夫决不投降,除非被人绑着去见汉王’!”
耿浩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似乎是平乐府知府陈用晟干的事……”
“吴高也学到了!”张辅不容分说地道,“这是我的人密报之事,但苦于没有证据。你是吴高的女婿,若愿大义灭亲,站出来指认此事,必能揭穿吴高殆误军国大事的行径。”
耿浩有些为难地说道:“江阴侯毕竟对末将有恩。”
张辅冷冷道:“他只想为他的傻女找个好夫婿,大丈夫何患无妻?在大是大非跟前,你可万勿含糊。身为大明官员,国家私情,孰重孰轻,非得心里有数!”
耿浩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我若答应大帅出卖江阴侯,咱们耿家的侯爵有望恢复?”
张辅稍微顿了一下,依旧面不改色,他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说道:“当然!你先祖父为国立下过汗马功劳,耿家的人,本来就应该继承长兴侯的爵位。”
耿浩早就听闻了张辅的权势,不仅贵为国公,手握重兵,而且女儿是圣上的贵妃!如果真的能帮上张辅,让张辅回报,恢复侯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罢?
张辅接着又道:“怎算是出卖?吴高本来就干过那些事,我听到了密报的。那些建文旧将,能背叛旧主、必然也能背叛当今圣上,有啥好奇怪?耿将军不过是据实禀报。”
耿浩犹豫了好一会儿,但其实此时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甚么也想不出来。
张辅又道:“长兴侯戎马一生战功赫赫,最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无愧一世英雄。你回京就把吴高的女儿休了、省得给长兴侯丢脸。更别让吴高拖累了耿将军的大好前程。”
耿浩终于无法舍弃眼前看到的希望,更不能放下胸中的大志,无奈地默默点了头。
他心道:连英国公这样的大人物也说了,吴高也不过是在利用我!而且吴高自己蠢,拥兵十万还打不过叛军五六万,打了败仗还投降叛贼,本来就完蛋了!并不是我害他这样的。
耿浩便沉声说道:“大帅别忘了许诺。”
张辅十分警觉,听到这里微微一愣,好像明白了甚么,马上正色道:“当然!本帅知道,镇远侯顾成在京师到处说我坏话。但你们去当面问他,他干过甚么事,真的能问心无愧吗?”
第四百九十四章 英国公的梦想
耿浩离开签押房之前,张辅又很认真地告诫了他一句:“今日只有咱们二人,甚么话都没说过,明白了吗?耿将军若要动甚么心思,最好先想想后果。”
张辅走回桌案边,在椅子上坐下来,等待着第二个接见的人。在这短暂沉默的独处中,张辅没有感到一丝惭愧和懊悔。
他的手正放在一枚印上,这时下意识用力地将它按在桌案上,一丝怒气从他的瞳孔深处泛了上来。
张辅一直在前方作战,但他心里非常明白,京师一些人在玩弄权术!他们将张辅当傻子一样摆布,将军国大事当儿戏一样对待!
当初张辅是一心忠于朝廷的,他连汉王府那个钱长史的面也没见、便径直逮捕了钱长史送往京师;但后来张辅才明白,自己太轻信别人了。
朝里那些人如何回报了他的忠心?
继续把他丢在交趾省,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后来又蒙蔽圣上,让他在囤积的军粮几乎告罄的情况下,即刻率军北上攻打云南!没有粮的张辅是寸步难行,那一仗搞得十分狼狈,在军中的声誉威望也是急速下降。
接着朝里有人还撮合了一桩肮脏的交易,把与张辅结仇的汉王府左长史钱巽、给送回去了。
那些人都有谁?张辅已然逐渐摸清,便是张皇后拉拢的燕王旧府谋士以及文官,后来又勾结了徐辉祖等一干建文旧将……
镇远侯顾成,因为交好了当年北平那些文官,便肆无忌惮地勾通汉王,吃里扒外私下交易!昆明城下战事失败的根源,张辅已经在奏章里说得很清楚了,但顾成仍然没事……背人没人保他?
还有那个江阴侯吴高,在贵州之战时,率十万大军不能救援贵州城,在战场上表现一塌糊涂!官军对贵州云南的围剿失败,吴高肯定有责任。不料战后吴高屁事没有,并能去广西掌兵权!
如果朝里没人给顾成和吴高撑腰说话,怠误战机是不用治罪的吗?所以张辅觉得吴高一点也不冤枉。
现在的情况,也不仅仅是旧怨的问题。
在就任平汉大将军一职之前,张辅在京师住了一阵子,有一次他在东暖阁面圣,见到过张皇后。张皇后的微笑冰冷,那单眼皮小眼睛里的敌意、用笑容也掩藏不住。
张辅不得不考虑到自己的外孙,对张皇后是一种威胁和隐患。
不过张皇后至少在明面上,把话说得冠冕堂皇,简直称得上是情理兼备,更没有反对张辅出任平汉大将军一职;张辅也视作是一种妥协。毕竟此时汉王叛军的形势愈演愈烈,双方都有共同的大敌!
如果张贵妃生的不是皇子,或许彼此之间还有重修旧好的余地;但现在相互的妥协,便极可能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
就在这时,又有人被带进了签押房。张辅沉住气,压住了胸中的恼怒,抬头看向刚刚进来的人。
“下官拜见张大帅。”来人是个文官。
此人是吴高军中的人,跟着巡抚雷填等人一起逃到了湖广。
大明官军军队里有很多文官宦官。吴高十万大军,里面的文官宦官一共应该有两三百人;又如薛禄在四川战败后,便有两三百文官宦官被俘获,后来又被汉王释放回了京。
除了郑和等宦官曾在海军里掌过兵权,军中一般的文官宦官不掌兵权,会做一些公文传递、登记造册和建议策划的事;当然还会负责联络军中的朝廷各衙门密探卧底,并监视掌兵的大将。
明军的权力分割日益细化,很多人都属于不同的衙门,其组织的复杂性远超以往的朝代。所以几乎很难发生大将拥兵自重的事。
军中文官应该知道不少事,所以张辅打发了耿浩之后,最先召见的人便是这个文官。
张辅开始询问汉王军的阵法、兵器等事。一番交谈下来,文官描述的汉王军作战方法,与大明官军几乎别无二致;只有一种叫“开山铳”的火铳比较稀奇,但射程与铜火铳也差不多。
“吴高军在洛容县,曾打败了叛军前锋,军中本来缴获了一些叛军所称‘开山铳’的兵器。可是后来吴高军大部投降了,彼时剩下的人人心惶惶,便未顾得上带走东西。”文官叙述道。
张辅点了点头,轻轻挥了一下手。
文官忙作揖道:“下官告辞。”
这时张辅展开了一副卷好的地图,只见图上颜料非常鲜明精细,乃用工笔画的技巧,勾勒出了大江南岸地图。
此物乃张皇后赏赐给张辅的东西,但作画的人是郭资,上面盖着郭资的一排印章。盖了那么多印章,显然是郭资的满意画作。郭资虽是朝廷大臣,却也精通绘画;当年太宗皇帝想迁都北平之时,修建皇宫的设计图纸,便交给了郭资操办。
张辅坐在椅子上等着后面要见的人,趁空闲再度琢磨了一番此时的形势。他仍然认为,汉王叛军会来湖广、进行一场决胜全局的会战!
汉王用兵,张辅从来不敢轻视。但世人往往因为汉王是藩王,便容易忽视了他同时也是一个能征善战的武将。
无论是因为张辅与汉王并肩作战时的亲眼见闻,还是在此之前薛禄、顾成、吴高被痛打惨败的事实,张辅都很认可汉王的统兵能耐。
现在张辅的决策亦未改变,他准备凭借绝对优势兵力,将主要的力量投入到这次会战之中。主力决战、影响深远,这是凌驾于所有事情之上的重中之重!除此之外的胜败得失,张辅都不太放在心里。
他曾有过担忧、畏惧失败等疑虑,但这一切都不如对胜利的渴望那般强烈!
于公,此役乃保卫当今天子的皇位之战,事关大明万里江山的归属。
于私,张辅出身功臣武将之家,战争就是他一生的追求。若能战胜当世最善战的亲王,他全身的每一根汗毛,必定都会感受到满足与自我认可感;至于征安南国之战打那些乌合之众,张辅连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又至于此时官军与叛军的兵力多寡对比,也是不必计较的,因为在战场上胜利就是胜利,不需要有任何理由!
回报当然也是难以想象的。汉王叛军起事以来,本朝多位名将一败涂地;在此紧要关头,他张辅终于横空出世,力挽狂澜,救社稷于危难之中!整个洪熙朝,论功劳谁敢争锋?别说洪熙朝的君臣,便是圣上以后的子孙后代,也不敢薄待张家。而英国公在青史上的善战之名,不说与霍去病岳飞等相提并论,至少也不会排名太低。
张辅悄悄地寻思着:打赢了这一仗,我要卸甲写本兵书,好叫后世敬仰我的威名之时,便于观摩。
……雷填是最后一个被张辅接见的人。
耿浩在行辕外,等到雷填出来时,却见雷科官的脸色十分难看。他迎上去,抱拳问道:“雷科官,张大帅允许咱们回京了?”
雷填点了点头道:“最迟明天就走。”
那靖江王的夫人耿氏乘坐车轮舸走水路,明天是肯定到不了长沙的。耿浩想到这里,顿时觉得秋意深浓,让人隐隐有点伤感。
“对了,张大帅见我……”耿浩随口道。
雷填却忽然制止了耿浩,“有些事本官是管不着的,再说我也没上战场,不太清楚内情。耿将军好自为之罢!”
耿浩顿时觉得非常蹊跷,因为两天之前,雷填还说有事就要找他商量的。不料态度变化得如此之快。
耿浩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官军行辕的大门,沉声道:“难道张大帅与你……”
雷填再次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走罢!”
如此反常,已经引起了耿浩的极大好奇心。他忍不住胡思乱想,猜测了很多原因,但终于想不明白;因为他们这些人太复杂了!耿浩听说雷填是朝中袁珙的人,然后袁珙与张辅又是什么关系,耿浩也不太搞得清楚。
这时行辕里出来了一个武将和几个军士,他们要带着耿浩等二人去住宿的地方。那武将抱拳道:“二位舟马劳顿,今日便在府城歇息,明日可走驿道回京。通关印信、换马公文,由末将操办,稍晚便送来。”
耿浩忙弯腰拜道:“多谢将军。”
见耿浩对张辅的人如此卑躬屈膝,雷填看了他一眼,眼神似乎有点复杂。
当天耿浩等几个人,便住在城边的一栋木楼阁上;站在放箭里的后窗边,正好能看见湘江。耿浩在窗边望着江面上的过往船只,很久都不愿意离开。每当他看到那种有轮子的船,他便会燃起隐隐的希望,稍微回过神一想,却又充斥着失落。
那么高贵而美貌的夫人,对耿浩非常好,他实在难以忘怀。他觉得耿夫人很面善,就像他的亲姐姐一般亲切。
耿浩已下定决心,回京就赶快把吴高那女儿休了,重新找一位夫人,要像耿夫人一样打扮贵气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