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高炽很稳
众人在木屋中用罢晚膳,便坐在一起饮茶。泡茶的茶叶是生的树叶,朱高煦也完全喝不出来是什么树叶,味道很奇怪。
白天山清水秀的山谷,蓝天白云怪石悬崖,风光十分绮丽。但一到晚上居住下来,才让人明白,甚么世外桃源吟诗作赋、只存乎浪漫情怀里,这地方住下来相当之不舒坦。
物资匮乏、甚么都很简陋。蚊子特别多,朱高煦的手背上、脖子上已经被叮出了好些红疙瘩,大伙儿一边喝茶叙话,一边都拿着草扇子在拍打蚊虫。齐泰的床上有一副脏兮兮的蚊帐,可能睡觉的时候才能好点。
而且他们除了几本书,甚么都没有。他们这些曾经是大明朝廷文武重臣的人,能在这地方渡过几年时间,定力还是可以的。如果隐居真的那么好,或许百姓就不必在中原忍受那么多徭役了。
大伙儿慢慢地谈了一阵,大概喝完了一碗茶。朱高煦也把最近几年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此时的朝政很多事是不公开的,若非权贵官吏,可能了解不到那么多;更不是几个月出山一次、买东西就能打听到的。
齐泰沉吟许久,说道:“在下暂且认为,得先进四川,后攻湖广!云南非长久之地,汉人人口太少,数面环山,一旦朝廷对云南成合围之势,必陷入攻守两难险境。
四川自古富庶,人口稠密,乃天府之国。然则出川不易,故占据四川后,进取湖广方为王道。”
朱高煦一边听一边琢磨着。以前他还真太仔细寻思过造反路线,因为一直认为自己可能在永乐朝就会改封地;征安南国之后,他更有种猜测,马上就要改封地到北方了。
突然在京师遭遇急变,他一直忙着逃生,先活命最要紧,也没工夫想得太远。
此时齐泰既然说起了这事儿,朱高煦也便谦逊地听着。
齐泰侃侃而谈:“汉王此番起兵,与当年‘靖难之役’有些相似之处,战事无法久拖,胜败只在几次重要会战。这等皇室之内争战,并非外族入寇,一旦某方形势不利,投降者必众。
百姓、甚至于多数士卒,都是不太愿意为了这等争权夺利的争战卖命的。只有诸臣及武将,或想借此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或担心被清算身败名裂。
可文武勋贵之中,又多有联姻,关系复杂敌我难辨。因此汉王不战则已,欲战必要战胜,方能聚集人心。”
盛庸也颇为认同:“彼时真定之战,耿公长兴侯兵力不足、以守代攻,此役互有杀伤,官军未吃大亏。无奈主帅耿公被汉王阵斩,郭公武定侯闭门不出,稍失气势。
后李景隆援军来时,却是个纨绔子弟,情势愈发不可收拾。六十万大军败于北平,官军被夺了军心,方使大好形势江河日下,迟迟无法北进。”
盛庸冷笑道:“最让我纳闷的是,官军六十万大军大败,李景隆还能统率第二次大战。”
齐泰骂道:“还不是黄子澄误国!我当年在朝,想尽办法劝阻先帝启用李景隆,无奈那黄子澄善于权术,我朝争不利、让黄子澄占了上风。”
朱高煦开口道:“罢了,尔等在汉王府谋事,再也不用朝争定大将了。我本身就是主帅,谁行谁不行,心里还没数么?”
齐泰已无儒雅举止,抓起碗猛喝了一口茶水,好不容易才平息住他的情绪。
齐泰接着说道:“不过最近还不急于准备大战,汉王得设法拉拢两个人,一是沐晟、二是张辅!
沐府在云南经营多年,若能得其襄助,起兵之初大有裨益。不然就麻烦了,万一沐晟投靠了朝廷,跑到大理去聚兵抗击汉王,汉王攻不攻?
若攻之,蹉跎了时间,殆误了战机。等汉王收拾完云南,贵州、四川、安南、广西的官军部署调遣完成,出云南的道路全部堵死!汉王想出云南,在那山区关隘反复争夺,要到猴年马月!
不攻,汉王便无法聚集云南卫所兵,后背还有威胁。万一汉王兵力单薄,未能入川,后方军户家眷被沐晟捉了,军心动荡,形势大急!”
齐泰顿了顿又道:“第二个张辅。他妹妹是永乐皇帝贵妃,本身也是住在京师的勋贵,全家都在京师;其麾下多浙江、江西军户,家眷在朝廷势力范围之内。
东宫拉拢张辅,有利得多。汉王最好以权益之策,只要让张辅隔岸观火,按兵不动一段时间;避免张辅挥军北上云南,威胁腹背,便是很好的形势了。”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沐晟的独子沐斌也在京师。”
齐泰听罢愕然,久久没有说话。
朱高煦初时一腔怒火、并充满了复仇的激奋,然而刚刚具体地清理局面时,他才渐渐发觉,形势远远比直觉中更加糟糕。
此时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老哥高炽手里的牌非常稳,形势一片大好!
瞿能终于开口道:“眼前的事并不是沐晟和张辅,却是怎么去云南府。从四川去云南的道路,比不得内地,道路就那么几条,沿途多有卫所,稍有不慎,咱们几个人连云南也去不了。”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瞿能继续道:“我做过四川都指挥使,道路倒是比较熟悉。从四川去云南,官道大概有三条。其中古道两条,新道一条。
古道乃零关道、五尺道;元朝后在云南开辟了乌撒达泸州道和入湖广道,只有乌撒达泸州道从四川过。
零关道是通大理的,咱们要去昆明,绕得会很远。
乌撒达泸州道有一段从贵州都司地面过,但好处是新驿道的道路比较好走,沿途驿站也很多。
而古道五尺道在唐朝叫石门道,则是走叙州府(宜宾)、乌蒙府(昭通)、曲靖军民府南下。这条路最近,但道路修缮不佳,崎岖难行。
元代以来中原进入云南,多是走乌撒达泸州道和入湖广道,五尺古道废弃了很多卫所和驿站。咱们若走古道,或许遇到的巡检和卫所守卫少一些,只是比较难走。”
瞿能对各种道路建制如数家珍,不仅对四川布政使司了解,对他没掌管过的云南也很清楚。
朱高煦听罢,心道:瞿能在“靖难”之前就是都督和总管一省兵力的大将,其才能根本不局限于一场战役的统帅;这是护卫指挥使级别出身的国公们,哪怕是邱福、张玉、朱能之流,也很难在高度层次上比拟的。
那年朱高煦冒着巨大的风险,不惜代价亲自到北平救出瞿能,如今看来是值得的!
当时朱高煦就看出了,瞿能这种大将不是随便一个中低级武将能成长起来的,得有大量的战争历练和边疆全面布防经验的人,无数白骨才能铸就。
哪怕瞿能战败了,朱高煦一向还是认可他的将才。
朱高煦好一阵都没说话,他在权衡比较瞿能说的几条路。实际上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五尺古道和乌撒达泸州道。
乌撒达泸州道,要走贵州过,但因为驿道配套完善,可能会很快。如果倾向于赌一把,可以选这条路。
五尺古道距离虽近,却比较难走。不过比较之下,应该更安全一些……如果只算人带来的危险,而不是野兽。
过了许久,朱高煦认为此时没必要赌,便径直决定道:“走五尺道!咱们明早便动身,每天只睡三个时辰,赶路九个时辰,尽全力回云南。
此时太子尚未登基,登基之初,政令也一时难以到达那些边陲僻壤之地。咱们有云南官府的路引,便称是云南去四川的商人,只要尽快通过四川境内,顺利回云南的机会还是很大的。何况我还有一队护卫走的贵州,可以迷惑朝廷。
而乌撒达泸州道过贵州境内,风险比较大。那顾成肯定是太子党羽!”
瞿能也赞同朱高煦的判断,大伙儿计议定,便准备休息了。甚么大略,等回到云南才有意义。
齐泰安排了一下,齐泰、瞿能父子、盛庸挤一起,睡一栋木屋;两个宦官睡一起……没人愿意和宦官睡,他们宁肯四个汉子挤一起。那些宦官净身后,身体受了损伤,多会滴水,现在还没睡觉,屋子里已经有一股臭味了。
而朱高煦是亲王,便独自睡齐泰的木屋。妙锦是女子,齐泰也不好问她和高煦的关系,她也只能独睡。
大伙儿打着火把,陆续到溪边洗漱之后,便睡觉去了。
整个山谷恢复了蛮荒状态,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只有月光和虫鸣。没多久,朱高煦忽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他便爬了起来。这山谷里没有其他人,他倒是不太紧张。
打开房门时,便听到妙锦的声音小声道:“是我。”
朱高煦让她进屋,关了房门。妙锦道:“我一个人在那边有点害怕。”
俩人摸黑走回蚊帐里面,妙锦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她的声音发颤,低声道:“也是怪你!高煦在溪边说那么多甜言蜜语,让人家当场就出丑了。”朱高煦在黑暗中摸索着,小声道:“一会你别出声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奉天抚运
京师迷雾重重,郭铭四处走动。对于是否要上书劝进太子的事,他已经犹豫了好多天。
郭铭很想找大理寺卿薛岩商议一番,可是薛岩还在安南国,一时联络不上。而且郭铭去薛家造访时,还无意中听说了一件事。
当初大理寺卿薛岩出使安南国时,被胡氏所逮、差点被斩杀于芹站。后来薛岩当众呼喊他和汉王有旧,才让胡氏的人觉得他有些价值,让他苟活了一条命……薛岩和汉王的关系,主要的事件是汉王娶郭薇、乃薛岩作媒。
不过另外一方面,徐皇后的懿旨,明显是想帮太子正名。而郭铭之妻也是徐家的人,郭铭又不得不考虑一个事实:徐家在太子和汉王之间,倾向的是前者。
郭铭焦头烂额,做梦也没想到,“靖难之役”刚刚过去了五六年,他又得面对选择了。
夫人徐氏看在眼里,说了一句话:“薇儿毕竟是汉王结发妻,在汉王跟前说话管用一些。嫣儿似乎在东宫常被太子妃压着,言语不一定有用。”
郭铭一听,一拍脑门恍然道:“看我急糊涂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没想到!”
他也没仔细想夫人说那句话是甚么意思,但一句话倒提醒了他,他心道:就算将来汉王赢了,薇儿毕竟是汉王结发妻,郭家还可以靠薇儿自保,应该能被原谅。
郭铭愈发觉得,当初让两个女儿分嫁太子和汉王,是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事。
他忙着换好了官服,急急忙忙出门去皇城,把已经写好的劝进表,亲自送到通政使司去。似乎有点晚了,今天太子正要登基。不过只要郭铭表明了态度,晚点也无所谓罢……
自宫中宣布永乐皇帝驾崩次日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这七天里,高炽接连拒绝了群臣劝进三次,各种理由都找过了,无才,太伤心等等。然而群臣都认为他太谦虚,诚心诚意地劝他登基。高炽的拒绝、并不被人们认可,他终于勉为其难地应承了当皇帝。
高炽答应做皇帝的地方,在乾清宫的灵柩前。正式的登基大典将会在奉天门和奉天殿举行。
但是尚宝司、教坊司早就在准备登基大典了。尚宝司的官员昼夜清点着登基需要的东西,教坊司也排练礼仪和歌舞。
一大早,已有礼部官员去了京师西南边的天坛、洪武门外的山川坛、以及皇城内的太庙烧纸告诉天地祖宗,人间的新皇帝希望得到天地神灵的认可,得到祖宗在天之灵的祝福。
高炽被一大群宦官宫女簇拥着,先穿着孝服来到乾清宫前祭祀朱棣。他跪伏在灵位前,心里默默地念道:虽然儿子以前在心里、确实有点怨恨父皇,但父皇在天之灵理应知道,您驾崩之事真的与儿子一点关系没有!
祭拜完了,高炽离开奉天殿,马上换一身衣服,脱下孝服后,他直接穿上皇帝才能穿的衮服龙袍。
接着他来到了奉天门,鸿胪寺的官员跪禀道:“文武大臣已至午门外,请圣上到奉天门祷告。”
于是高炽完全按照鸿胪寺官员的安排,先到奉天门走了一圈让官员施法让他与神灵神交,然后回到奉天殿。在眼花缭乱的礼器之中,教坊司的人奏起了宏大的礼乐,高炽一步步走上奉天殿上面的宝座。
殿外鸣鞭,一大群文武勋贵依秩序进入了奉天殿。
高炽挺起腰板,看着大殿上一大片人跪伏在地。这时便有一个官员走上来,展开圣旨大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上天生民,天立君主,仁育兆庶,咸底于泰和,统御华夷。我先皇帝奉天抚运,治化高于百王,文德武功,声教被于四海……”
不管高炽心里对“先皇帝”甚么感受,但他的登基诏书里一大半字都在说先皇帝的厉害,因为诸官在写诏书时,认为首先要反复强调永乐帝的皇帝当得好,高炽继承皇位才名正言顺。
鸿胪寺的官员宣布,圣上大赦天下,次年改年号为洪熙。
就在这时,忽然百官的呼喊声震耳欲聋传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朱高炽说了一声话。一时间他说这种话还有点不太习惯,但是屁股一坐到这个位置,他就马上习惯了,再也不想下来。
……好几天之后,朱高炽第一次坐到乾清宫东暖阁的椅子上了。户部尚书郭资随后觐见,上前小声道:“镇远侯顾成八百里加急奏报。他接到书信,于贵州边境布兵,以汉王兵马没有朝廷调令公文的理由,全数扣留了汉王护卫百余众。但汉王不在护卫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