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忙活了一阵,扶朱高炽上辇车。朱高炽转头,招手让郭资上前,俯首在郭资的耳边悄悄说道:“立刻准备一下,俺要写信给贵州的镇远侯顾成。”
第三百四十六章 利用
幽暗而狭窄憋屈的暗渠内,充斥着三个人的喘息声。妙锦和王寅的喘气长短不一,他们爬上暗道里的一道斜坡时,十分艰难。只有朱高煦感觉还好,身体活动的节奏和呼吸的频率如果协调一些,体力能支撑更久。
走在前面的妙锦手脚并用。朱高煦手里的灯笼泛着橙黄的灯光,看见妙锦的身体在前面扭动着艰难爬行。
终于爬上了坡顶,前面依然黑漆漆一片没有一丝亮光。不过除了喘气儿的声音,暗道内响起了流水的“咕咕”微响。
下了斜坡,朱高煦低头一看,透过脚下铺着的几块稀疏石板,发现下面还有一条横穿的水渠,里面有水在流动。有流水的地方,就有空气流动。古人很讲究风水,用这种方法,保持了暗道内的人不至于窒息。
朱高煦在密道里,一边观察着道路的情形,一边还在拼命地想着事儿。
可是,他的愤怒、震惊、害怕仍旧萦绕在心头,有点静不下心来。
三人走到了另一段平坦的密道里,前面的妙锦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终于说话了:“宫中那些甲兵,要做甚?”
朱高煦听罢更是愤怒异常,冷冷道:“太子要杀我!”
妙锦吃惊地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又道:“我父皇可能已经驾崩了。”
“啊?”妙锦似乎还没仔细想过,听到这样一句话,发出了震惊的声音。
朱高煦道:“若是父皇要对付我,何须如此围困!他只要一句话,怎么处置我,我有任何法子反抗吗?
所以对付我的人必是太子,彼时我在宫中见到的、也全是太子的人,不是太子是谁?甲兵居然进了皇宫,若是父皇还在,太子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调兵进宫对付我!”
妙锦听到高煦一番话,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但并没有反驳朱高煦。她可能也没力气说太多话了。
朱高煦已忍不住,把心中的愤慨径直骂出口,他一边走,一边说:“父皇常常猜忌我、提防我,但我也没法太责怪他,也无力反抗。毕竟正因为我有个好爹,才过上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他给我的,同样很多!我从来都是打心眼里,对父皇母后感恩戴德!
就算父皇真的要了我的命,我当然不愿意,却还是不能太仇恨他。至少我的出身,让我过了那么多年好日子罢?
但是,太子凭什么要我的命?!
他也就是比我早出生了两三年,同样是受父皇母后的好处,没有给我任何帮助,凭甚么,啊?
建文要咱们家命的时候,我跟着父皇南征北战,大小战役上百次,刀山火海箭矢火铳中穿梭,拿命在拼!没有我朱高煦,‘靖难之役’能赢吗?若到了地下、人有灵魂,我倒要问问父皇,如果没有我,父皇觉得能不能赢建文朝廷!
好,咱们打下了江山,我这条烂命也没用了,太子想来摘桃子了,就要马上把我弄死!”
朱高煦越说越气,声音也在发颤,“我就是活该被人利用,没价值的时候,就该被人当垃圾处理掉!?”
妙锦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用手按着柔软的胸脯,那对绝美的杏眼里闪着灯笼的亮光,泪汪汪的满是心痛的泪光。
朱高煦见她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清泪,也站在原地怔了一下。
妙锦抬头望着他,片刻后才喘着气道,“我们先离开此地,我再与你说话。”
“嗯。”朱高煦点头道。他一时间又觉得刚才的抱怨,确实有点情绪失控,便改口说了一句,“我只要逃出去,谁想弄死我,先脱三层皮!”
……这时朱高煦更加意识到,要干甚么事,不是仅靠一腔悲愤就行的。他渐渐地竟然能冷静下来了。
或许是刚才对妙锦说出了心中的话,让他好受了一点。哪怕是条汉子,人有时候还真的需要倾述,有一定好处的。
朱高煦首先想到的事,就是朱棣已经驾崩了!之前他没细想,只是一种直觉,因为他的脑海里,很容易地就浮现出了一个胆小的大胖子。太子高炽在父皇跟前那么畏缩的人,竟敢干调兵进宫这种事,除非父皇驾崩了!
现在朱高煦稍稍静下心来,觉得他一开始的直觉很有道理,所以变成了一种判断。
判断并不是确定一件事,也是在冒险。
朱高煦知道的太少了,他进宫之前、简直做梦都没想到朱棣有驾崩的可能。他缺乏的想象力,还是因为受了知识的误导……朱高煦学历不高,但也知道郑和几次下西洋等事,永乐帝太有名了,现在郑和第一次下西洋还没回来,怎么永乐就没了?
所以知识多了,有时候反而会误导判断。
就算是现在,朱高煦也拿不准永乐是不是驾崩了。仅靠宫里进来了甲兵一件事,只能推断出可能性,但根本无法确认……万一出于甚么原因,那些兵是朱棣之前就调进宫的呢?又或是朱棣卧床,但还没落下那口气,太子党铤而走险呢?
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也许还有朱高煦没想象到的原因。
但是朱高煦想了一会儿,太子在父皇跟前那胆小的大胖子模样,在他脑中始终挥之不去。朱高煦还是排除了各种干扰他判断的事儿,一门心思认定朱棣驾崩了!
朱高煦以前是个赌徒,他有胆量下注的。或许他在大明朝变成了朱棣次子后,打仗还挺有天分,就是因为他有那种赌性……战场上也是这样的,带兵的人根本不可能了解所有情况,很多决策都是在赌!
而且朱棣驾崩的时间并不长,应该是最近两三天以内的事……
昨天旁晚,朱高煦率众在距离京师很近的仙人矶扎营。先去了京师一趟的陈大锤回来,带来了一些消息。
锦衣卫的杜二郎没发现京师有任何异样。翰林院官员高贤宁、勋贵王贞亮最近上朝,亲眼见过皇帝上朝。
有至少两个人的消息同时佐证,最近几天皇帝肯定没事。朱高煦认为这个消息算是非常可靠了。
……接着朱高煦开始寻思,他目前在京师有甚么、在甚么场合可以用得上。
押解俘虏的军队一共不到一万人,其中绝大部分是江西、浙江的卫所兵,之前属于张辅部下。
选择这些兵马,有兵部的调令。但朱高煦不认为,这是兵部处心积虑的事,因为正如他判断的事、皇帝几天前还好好的;兵部可能只考虑到江西、浙江兵返回卫所时,路比较近。
当时在安南国,朱高煦也这么认为,所以他没有丝毫不满。父皇还在位,他调甚么兵押解俘虏并不重要。因为朱棣不会用这种方法对付朱高煦,朱高煦也没法反抗朱棣。
近万卫所军,现在在京师城外的营房,大明朝行政的效率并不高,一天之内应该还没解散。不过按照制度,朱高煦已经不能调动这些兵马了;军队里的武将、文官、宦官按道理,应该听从兵部的调动,陆续返回卫所。
除了卫所军,剩下有一百余骑兵,是朱高煦的汉王府护卫;护卫军跟着他进京,主要为了负责沿途的近身宿守。这种事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朱高煦一直在为朱棣打仗,所以才能有甲兵护卫进京。
若是在别的藩王在京师,莫说不能有大量私兵,就是府上藏了一定数量的兵器盔甲,也会被弹劾谋逆大罪。
朱高煦又想到了邱福、何福。淇国公、宁远侯目前都在京师,在五军都督府任职。
他们这种大将,在京师不可能有一丁点兵权。
……朱高煦在大明朝有差不多九年了,对朝廷的各种制度大致还是了解。所见所闻,证实了他在教科书上学到的内容:明清是封建中央集权发展的顶峰。这个时期,中央集权、文官政治已经发展得比较完善了。
在京师想调动兵马,没有皇帝和中枢权力圈子的同意,简直是痴心妄想。其中复杂的制衡规矩,早已把权力分化得干干净净。
只有分封的藩王权力有点大,因为太祖信任自己的儿子、甚于大臣;这也是为什么建文、永乐都想削藩,因为他们不信任藩王,却想睡个安稳觉。
单是五军都督府,太祖就折腾了好几次。
从大元帅府、枢密院、大都督府一路过来,又分成了五个衙门,统称五军都督府。从洪武时期起,五军都督府的权力也是一削再削,先是有统兵权、无调兵权,而今几乎成了五个让人尸位素餐的衙门。
太祖连宰相也清理了,把大权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完全不允许任何大臣拥有太多权力,更别说兵权。若少数人就能调动京师的军队,太祖肯定不会那么长寿,因为他每晚上是睡不着觉的。
而住在京师的公侯武臣、勋贵、皇亲国戚,大多在五军都督府任职。
现在的五军都督府,只有少许对全国卫所的统兵权,没有半点调兵权。武臣们的官阶很高,凭借跟着皇帝打仗的情分地位超然,不过寻常当然没甚么实权。
如今大明立国方数十年,一些勋贵武臣与皇室的情谊还在,在庙堂上说话倒还很敞亮的。这已经相当不错了,很多文官都很羡慕勋贵们的话语权,并对此不满。
朱高煦寻思了好一阵,他现在必须尽快想好:一旦出了地道,要干甚么?不然出去了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处境还是非常危险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奸人
阴云黯淡的东宫春和殿里,连一丝风也没有。周围没甚么声音,太子朱高炽却仿若听到了天边隐隐约约的闷雷。
今早上,天还没亮,朱高炽便在文华殿、东华门、奉先殿之间来回跑,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坐车,但他以前很少有这么折腾的。以至于朱高炽多肉的脸上布满了红彤彤的颜色。
跟着朱高炽回东宫的金忠、郭资、谭清等人,昨夜几乎没合眼,连脸都没来得及洗,此时他们的脸都油晃晃的像抹了一层猪油。
不多时,太子妃张氏到正殿来了。几个人在正殿上来回踱着步子,大伙儿的话都很少。
接着袁珙、杨士奇、杨荣、杨溥等也陆陆续续回到了春和殿。
昨夜的部署确实有点仓促,但有那么多人出谋划策,还是算很周密的。如今事情出现了与预计不同的偏差,境况变得更复杂,诸事似乎千头万绪。大伙儿都一脸严肃,许多人在埋头苦思。
这时杨士奇道:“此时,太子仍应以尽快登基为要,名正言顺方是正途。”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但具体要从何做起?事情总得有轻重缓急,昨夜商量的具体安排,因为今天出现意外,肯定不适用了。
谭清冷不丁嘀咕道:“汉王跑出皇宫后,会不会留在京师,等待时机?”
朱高炽看了谭清一眼,说道:“那样就好了。”
金忠也正色点头道:“汉王而今在云南势力极大,他的人都在云南,必定是想方设法先跑回老巢。”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宦官跑到正殿门口道:“有个军士在春和殿外面,说是奉了太子之命办差,要见太子和谭将军。”
谭清道:“是他们!”
朱高炽看着禀报的宦官,点了一下头。
不一会儿,一个军士便到了正殿门外。他近前来,抱拳执军礼沉声道:“禀太子殿下,密道出口在朝阳门外。小的们一路盘问军民,到了外城高桥门,守城的官军也说、看见了一男一女出城,其中男子身穿红色团龙袍。小的们便跑出城门去瞧,高桥门外面就有一片驻扎兵马的营房。汉王去军营了!”
“啊!”听到禀报,正殿里的人们顿时哗然,好些人都发出惊讶的声音。汉王真是个奇妙的人,做事总是让人意外。
朝阳门是京师的内城东门;高桥门是外城东部的城门。
京师原来是没有外城墙的,只有内城。外城墙修建于洪武二十三年,当时太祖认为北面的幕府山、南面的雨花台是京师的制高点;这两处地方可以放置火炮,露在城外对守军不利,所以太祖才又修建了外城。
密道显然是在修建皇城地基的时候、同时建造的,时间比外城墙更早。所以密道只通到朝阳门外,符合洪武初年的情况……此时发现密道,就暴露了一个问题:当年建文帝也应该是从密道跑的,建文帝只能跑出京师内城,他是怎么出外城的?彼时京师周围全是“靖难军”,早已把整座城都监视了。
不过,眼下没人顾得上理会旧事,摆在眼前的事儿是最紧急要命的!
谭清瞪眼道:“高桥门外那座军营,现在驻扎的便是从安南国回京的人马。汉王不会去调兵,想攻打京师罢?!”
金忠红着脸,转头对谭清道:“谭将军只是统领几千人的卫指挥使,你这个品级,想得太多反而不是好事。”
谭清听罢竟然微微露出了期待的喜色……他可能理解错了金忠的话,以为自己现在的品级太低、需要升官。
看相的袁珙先挥了一下手,示意军士退下。等禀报事儿的军士走出正殿,袁珙上前把殿门关了,走回来说道:“太子,咱们得马上把圣上移到乾清宫。然后召纪纲进宫,并立刻将此事告知玄奘寺的道衍大师。”
昨夜事情紧急,道衍住在太平门外的寺庙里。道衍年纪大了,而今很少上朝。彼时早已关闭了城门,所以事情到现在为止,还没来得及告诉道衍大师。
袁珙把纪纲和道衍一起说出来,考虑的估计是奸谍和耳目。“靖难之役”后,道衍已经把很多以前的密探交给圣上,放到锦衣卫去了;但袁珙或许认为,道衍手里还有人。
就在这时,太子妃张氏轻声道:“妾身觉得,太子爷应抓住要紧的事,您最先做的,应该去坤宁宫。”
张氏一句话,朱高炽立刻转头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道:“爱妃说得有道理。袁珙去玄奘寺,俺立刻去坤宁宫!”
张氏道:“妾身与太子爷一道去,不过一会儿您单独进宫见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