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安南军不懂丛林游击战术,或是根本无法办到,朱高煦已经放心了不少。
芹站的关隘有一座城楼,建筑模样与大明朝的城楼别无二致。朱高煦来到安南国,除了语言不同,观其风物,有种仍在大明朝境内的错觉。
王斌等武将迎了上来。城楼下一片嘈杂,许多敌兵俘虏在那里哭喊嚷嚷,周围的明军将士拿着兵器在那里比划叫骂着。
“拜见王爷!”王斌翻身下马,抱拳执军礼道。
朱高煦在马上抱拳回礼,用马鞭指着城楼下乱糟糟的情形,“怎么回事?”
王斌道:“年初俺们大明的使臣和将士,就在此地遭屠戮,俺抓了两个军寨的安南人,正要在此地砍了脑袋、祭慰将士。”
朱高煦没有阻止大伙儿,拍马上前观望。王斌见状向山坡上的武将招了一下手,不一会儿便听得“噼里啪啦”一阵火铳响动,接着明军将士拿着刀枪列队上前,见人就砍。那些俘虏大多双手被反绑着、用绳子串了起来,跑也跑不动,也无法反抗,哭喊惨叫声更响,空气中硝烟味和腥味刺鼻。
安南军将士大多戴着竹笠一样的宽檐帽子,或是安南国多雨之故,便于遮雨。武将穿盔甲戴头盔,甲胄与明军颇有几分相似。
就在这时,朱高煦听到有人用发音不太准的汉话颤声道:“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我心向大明朝,最爱诗赋、大明菜肴,不要杀我……孔雀东南飞……”
朱高煦循声看见,只见一个身穿甲胄的安南军武将,正在那里用汉话仰头哭喊。朱高煦马上指着那个人道:“别杀他,带过来!”
王斌马上吆喝部下冲过去,将那人押过来。可那人已经站不稳了,被两人拽着从地上拖到了朱高煦的马前。
朱高煦观之,此人皮肤较其他安南人白,吓得浑身直哆嗦,看来不是什么沙场宿将,可能只是出身好才当上了武将……何况能吟诗作赋的人,即便在大明朝也多是殷实之家的子弟,更别说安南人会吟唱汉诗了。
“哈哈哈……”忽然周围发出了一阵哄笑。朱高煦闻到一股臭味,他这才发现,面前这人的裤子已经湿了,他涨红了脸,又怕又是羞愧,简直狼狈不堪。
“大帅饶命!”这人的汉话口音奇怪,但说得很流利,“我并不想与大明王师为敌,也不是心向胡氏逆贼之人!胡氏情知此地不可守,亲信人马全都调走了,剩下我们这些人,都是弃卒……”
朱高煦道:“你叫甚么名字?”
“阮智。”
朱高煦点点头道:“阮智,你愿意为恢复陈氏正统、弃暗投明吗?”
阮智毫不犹豫地拼命点头,弯腰道:“多谢大帅不杀之恩!”
“别为难他。”朱高煦挥了一下手。
王斌抱拳道:“得令!”
待阮智被带走了,朱高煦立刻径直问道:“有没有缴获安南军火铳?”
王斌道:“回王爷,有!两寨的火铳上百枝,大半还能用,安南军用了大量火器。”
“上马带路。”朱高煦言语简短地说道。
一众人纷纷翻身上马,从城楼下的无头尸和血污中径直踏过,直进芹站城楼。
来到一座军营里,空地上便摆放了各种缴获的火器、兵刃、甲胄,明军将士还修了茅草棚遮挡在上方防雨。
朱高煦下马把缰绳丢给旁边的赵平。赵平虽是一员带领数百精兵的武将,但在朱高煦面前,还是个马夫!
朱高煦顺手拿起了一枝火铳察看。王斌在身边说道:“这火铳装箭簇的,竟比俺们的铜火铳打得远!不过安南军的炮、弓弩就比不上俺们了。”
果然不出朱高煦所料,安南军的火铳与明军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从铸造工艺到原理都是一回事。朱高煦虽然不是工匠,但也看得出来铸造与锻造的东西不同,手里这火铳依旧是用铜料为主铸造;区别是口径比明军的小,稍长一些。
朱高煦寻思片刻,想起后世的步枪枪管长,比手枪射程远,枪管长对射程有帮助是常识。
他又琢磨,那铳弹从静止到高速出膛,实际有一个加速度,此乃初中学的牛顿运动学。
加速度的推力靠的是火药燃烧的气体暴胀。推力差不多的时候,枪管越长,加速的时间越长,出膛速度就越快……朱高煦心算一下,就大致搞明白原因了。
朱高煦仔细观摩每个部位,他用手指在铳口轻轻拈了一下,发现了一点木屑,这是木马子的残留物。显然安南军也学会了用木马子增加气密性,否则用箭簇为弹丸,无法密封、估计射程只能打到面前。
他还命令将士用缴获的安南火铳打靶,发现在二十步距离上,这种火铳就无法击穿木板;而且也是收执明火的点火方式。
所以安南军的火铳比明军的铜火铳打得更远一些,但明军还有弓弩、火炮弥补远程。
朱高煦作出了判断:两军火铳的一点差异,无法从根本上影响到战役的胜负。一时间他的心情渐好。
此时的大将们预判战役胜负,依然照几千年前的观念,天时地利人和。主要从大义、人心向背,形势利弊、气候、地形等因素来揣摩,一般还要看对方的军容军纪、装备精良与否。
而朱高煦知道鸦片战争这些事,敌军就是来抢钱的,有个鸟的大义。所以他也很看重武器技术和战术层面。当某一个因素出现本质性的差距时,会让先贤的哲学思想也无法应验。
不过目前朱高煦不会面对这些问题。他也发现,南方热带地区的军队,普遍组织度和军纪很差,堂堂之阵的阵战完全不行!
他更加有信心了。
第三百零七章 将功赎罪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前安南王陈日煃,在我太祖皇帝时率先归顺,恭修职贡,始终一诚。我国家亦待以优礼,安南之人皆受其福……罪人既得,即择陈氏子孙之贤者,立之使抚治一方。然后还师告成宗庙,扬功名于无穷。此朕所望也,其往勉之。
在一间采光不好光线黯淡的瓦屋里,朱高煦又看了一遍檄文,便把纸放在了一张方桌上。
这篇檄文不是朱棣亲自写的,应该是出自翰林院的文官的正式诏书。朱高煦知道他的父皇朱棣写东西,不是这么个文言文调调。其实朱棣读过书的,他就是不爱写文言;如果是出自皇帝亲笔的诏书,就算给外邦国王的诏令也通篇口语和“俺”。
文早已传檄天下,到处都能找到。这种文章大同小异,反正是骂对手又坏又傻必、坚称自己是正义的一方;而朱高煦主要细看了最后一段文字。
皇帝的圣意,战后对安南国的处置、也是选陈氏子孙为王。正式的诏书,天下尽知,不至于轻易不认账;而朱高煦也坚信,这么干才是正确的法子。
他便轻拍桌案,转头道:“来人,叫阮智前来见面。”
屋子里侍立着几个人,宦官曹福应道:“奴婢遵命。”
此时太阳刚刚下山,当值的士卒在院子各处挂上了灯笼。这处小院是芹站附近比较好的民宅了,明军已经征用为行辕。朱高煦住在这里,王斌的五千精骑在周围安营扎寨。
屋子外面随后又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昼夜之间,守卫行辕的将士要换防了。一阵响动后,外面一群人跟着武将齐声道:“吾等不逃脱、不惧死,以性命护卫王爷!”
朱高煦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听罢仍然抬头向外面望了一眼,隐隐看见,众军喊罢正在面向屋子门口、抱拳执军礼作拜。情形看得不太清楚,院子里烧着一些草料驱蚊,烟雾沉沉的;安南国秋天的蚊子仍然不少。
没过一会儿,白天俘虏的那个安南国武将阮智,便跟着宦官、躬身走了进来,他垂首抱拳向破旧的方桌后面执礼。
白天朱高煦有别的事,没来得及多问。这时他先打量了一番此人,然后有点好奇地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当上安南军将领的?”
阮智比之前要镇定,似乎也知道朱高煦是谁了,口齿清楚地答道:“回殿下,罪将之叔父阮公瑰乃升龙(河内)贵族,现为安南国大将。叔父亦非胡氏心腹,胡氏势大,叔父不愿反对、顺势投靠罢了。不过罪将想得个军职,仍非难事。”
朱高煦听罢心道,果然没猜错。他一眼看到阮智,就知道此人有些出身。
“那你定然知道,前安南国王后娘家在何处了?”朱高煦马上问道。
阮智道:“王后家乃宗室,住升龙城。不过几年前王后便不知所踪,也有说她与前国王一并被杀掉了。”
朱高煦道:“本王得到消息,王后娘家人拿钱财将其赎回,你不知此事?”
阮智马上摇头道:“竟有此事?数月前,罪将部受左相国胡元澄调遣,来到了芹站后,便对升龙的事所知甚少了,请殿下恕罪。”
朱高煦听罢在方桌旁边的泥地上踱来踱去,沉吟片刻,转身忽然问道:“你是真心投降大明?”
阮智马上跪伏在地:“胡氏弑君,罪将未能报君之恩已是羞愧万分,无奈位卑权微,无能为力。今大明皇帝与我国国王本是上下关系,罪将一向倾慕大明,当然不敢有半点二心!”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本王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若是你能证明忠心,本王不仅不计较你抗拒王师之罪,还要上书请旨给你封个安南国的官,何如?”
阮智道:“罪将唯殿下马首是瞻,请殿下吩咐。”
朱高煦道:“我想派两个人跟你去一趟升龙,你们做两件事。第一件,打听确切,王后是否在其娘家。第二件,打探沿路安南军部署,回来后禀报。能做到么?”
阮智想了一会儿,便用力地点头道:“应无大碍。罪将乃升龙人,有名有姓,请殿下下令把罪将的印信赐还更好。罪将便谎称在芹站遭遇明军四十余万大军攻打,寡不敌众溃败回来了。
殿下派遣的两个人,除了汉话、最好会说一些别的话。安南国北边山区有很多山民,各部族难以明辨,若有人问起,罪将便说他们是山民。”
朱高煦听他说得具体,想得还很周全,有点相信他真的会回来了。两军强弱分明,阮智会不会返回,就看他的权衡了。
“甚好!”朱高煦把手在额头上摸了一下,当下便决定了,又吩咐道,“把陈兴旺叫来。曹福,你到院子里问问,谁愿意去敌境走一趟,只要能回来,赏钱五十贯、立刻升百户。”
命令传下去后,陈兴旺先到屋子里拜见。
这厮现在已经没甚么用了,派去送死也不算损失。朱高煦便问他,愿不愿意去升龙城找安南国王后。不料陈兴旺十分高兴,神采奕奕地感谢朱高煦。
陈兴旺的反应,让朱高煦微微有点诧异。朱高煦终于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女子、能让男人为了她连命都不要!
接着曹福带着一个士卒进来了。朱高煦看他眼熟,便瞧着士卒的脸,张了一下嘴、那个名字好像在嘴边可就是差一点想起来。
“靳石头。”士卒小心地说道,“王爷还记得俺吗?”
“哦!”朱高煦恍然道,“记得,‘靖难之役’你就在我麾下。这么多场恶仗下来,你还活着,不容易!”他马上就好心提醒道,“既然是重赏,必是提着脑袋的差事。”
靳石头抱拳道:“小的不怕死!”
朱高煦想起这个小卒,回忆纷纷涌上心头,记忆最深的还是在“靖难之役”时、济南城下。靳石头说他家里有几亩地,麦子刚收不久,新面做的馍、烤得金黄,又香又脆;家里养了羊,早晨起来,他的那小媳妇把羊奶热好,端过来甜丝丝地望着他笑,还说好东西都想着给他吃……
或许朱高煦本身就不是爱好战争的人,反而对生活气息的东西很有兴趣,所以光记着靳石头说的吃喝了。
此时天色渐晚,今日已没什么军务。朱高煦也不习惯早睡,现在正好是比较空闲的时候,他便不禁多问了一句:“你死了,你那小媳妇要守寡了啊。”
周围的几个武将文官听罢露出了笑意。每当在军中说起女人,汉子们总是很有兴趣。朱高煦见状,心说正应了一句话,战争和女人是男人永恒的兴趣。
靳石头嘀咕道:“那贱婢不会守寡,反正有姘头!要不是看在孩儿的份上,俺一刀……”
朱高煦听罢愕然了片刻,他没有继续问那些细枝末节,这士卒一句话,大概就能让人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从“靖难之役”到征安南之战,其实也就过去几年时间而已。从“甚么好东西都想着夫君”的你侬我侬,到贱婢和恨不得一刀宰了的仇人,也才几年。
朱高煦便收住脸上的笑意,正色道:“你们三人结伴而行,本王在中军静候消息。准备好了,即日便可出发。”
阮智、陈兴旺、靳石头一起向朱高煦执礼,拜别出门。
……王斌部先锋军在芹站附近驻扎,休整了几天。后面的大军分批陆续赶上了,朱高煦命令王斌继续向前搜索前进,他则留在大军中,统率诸部陆续尾随王斌部进军。
从芹站南下没多久,地形越来越平坦宽阔了。丛林依旧是主要植被,然而高山已离大路越来越远,只有在晴朗无云的天气时,空中清澈明净,朱高煦才能眺望到天边的大山影子。
朱高煦从未来过安南(越南),但他还是有些了解。只要继续向东南挺进,从升龙(河内)附近开始,一直到海边都是红河冲积平原,地形平坦、水源多、日照丰富,水稻一年能几熟,那片平原才是安南国的膏腴富庶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