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姚广孝心中的寂寥,已渐渐淡去。
……朱棣从庙堂退居乾清宫东暖阁,犹自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先前朱棣召见了安南国的使臣。不过事儿似乎有点蹊跷,安南国使臣是受胡氏所派,而原来的安南国王却姓陈。
使臣上书称:陈氏宗嗣继绝,支庶沦灭,无可绍承。臣,陈氏之甥,为众所推,请监理国事。
朱棣坐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面对着北面的墙。宦官郑和立刻躬身上前,把一道丝绸帘子小心地拉开了,绸帘很快遮蔽了整堵墙。上面乃一副绘制精致的大图,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了各地的形状、山川的图画,上面还写着大小不一的字。
朱棣背着手站在大图前,目光看着下方良久未语。
终于他开口道:“三宝,你去叫杨渤拾掇一番。等安南国使臣返回时,着他跟去一趟,瞧瞧安南国使臣说的是也不是。”
郑和拜道:“奴婢遵旨!”
不多时,司礼监少监侯显抱着今天刚送来的奏章进来了,都堆放在东暖阁的御案上。朱棣重新坐了下来,伸手一本本翻看。
左都御史陈瑛十分卖力,一个人就上了三本奏章,连续弹劾了三个人。
朱棣看了一番,都是些屁大的事,径直就丢在一边。片刻后,他又从那几本奏章里重新拿回了一本,翻了一会儿。
本来朱棣的神色是很平静的,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啪”地一下把奏章径直扔在地上,脸上也露出了怒气。
侯显大惊失色,马上跪伏在地。
朱棣骂道:“这个吕震,给俺丢脸!拿这本奏章去给纪纲,把吕震逮了!”
“奴婢遵旨!”侯显忙爬到奏章旁边,捡了起来,又拜道,“皇爷龙体要紧,请皇爷息怒。”
朱棣“哼”了一声,挥了一下手。
侯显爬起来,捧着奏章倒退到隔扇,然后才弯着腰转身走出去。
走出东暖阁,侯显才忍不住好奇翻开奏章、看了一眼。陈瑛的上书,弹劾的是吕震。弹劾的内容是,吕震在大殿上当着外藩使臣的面,帽子是歪的,礼仪也错了。
这算个什么事?侯显当然不会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皇帝的意思很清楚,侯显只需要去找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行了。
纪纲本来已经准备下值了,但得到了宫里来的旨意,马上派人去问大理寺少卿吕震在何处,得报已回府。纪纲便带人径直来到吕府,上门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吕震逮了出来。然后他们就把吕震扔到诏狱关起来了。
抓人前后,纪纲啥都没说。吕震也什么也没问,十分配合地在阴暗的诏狱里坐着。
纪纲走到诏狱门口,这才吩咐道:“先别打他,等皇爷的意思。”
“是,纪将军。”狱吏们忙应了。
走出诏狱,身边的北镇抚司旗总杨勇才嘀咕道:“咱们抓的那吕少卿,好像知道咱们要去。官帽官服都放在旁边,真整齐啊,他在等着被抓?”
纪纲笑道:“你这小子果然挺见事,俺没看错你。知道为啥吗?”
个子矮小的杨勇道:“敢情有人通风报信?”
纪纲摇头道:“他猜出来的。”
杨勇一脸迷茫地点点头。纪纲又道:“你资质不错,书读少了。多读点书,以后就会懂。”
……京师的七月,“秋老虎”盘旋不走,天气没有下凉。入夜之后,热气依旧袭人。
东宫春和宫,太子朱高炽却在簌簌发抖。他使劲抱着太子次妃郭氏,那身肉的颤栗,让郭氏也感觉到了他的惧意。
郭氏轻轻拍着太子的后背,小声安慰着他。
小产的事之后,朱高炽没有专宠郭氏了,但每当遇到甚么事、他仍然要来找郭氏。
朱高炽似乎更愿意把他脆弱的一面,暴露在郭氏面前,而不是到他的结发妻张氏那里、表现得像个孩儿……或许,因为张氏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孩儿,朱高炽会想到他是当爹的人。
换作以前,郭氏在内心里会鄙夷太子,但现在她隐隐明白更多的事,那种希望太子顶天立地的梦、反而更淡了。
郭氏内心也充满了忧惧、恨意,太子这种时候也是。或许俩人正好抱团取暖、能得到些许的慰藉罢。
“父皇又召见太子爷了吗?”郭氏小声问道。
朱高炽道:“没有,父皇抓了吕震。”
郭氏又问道:“吕震是太子爷的人?”
朱高炽摇头道:“不是。他在北平时与俺来往甚密;但他现在是朝廷里的官、不是东宫的官,怎能是俺的人?”
郭氏若有所思,用力想明白这中间的关系。她以前是不感兴趣的,但后来她发现不明白不行!
朱高炽总算又开口了,他不是在为郭氏解惑,似乎只在倾述、消解苦闷,“先是平安跑去了云南,吕震和解缙趁势攻讦高煦,想把齐泰、瞿能、盛庸的事都算到高煦头上。
不料胡濙密奏,平安却与沐晟有关!平安被人亲眼看见进了沐府,他如何能进得了沐府?
于是父皇猜忌吕震等人都投靠了俺,更猜忌朝中更多的大臣也投靠了俺;那些人与俺一起要把高煦往死里整,彻底铲除威胁,拼命争权夺利!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么回事……”
郭氏道:“不是说汉王心怀叵测,野心勃勃么?”
“屁!”朱高炽摇头道,“高煦顺从地去了云南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流放到数千里之遥。他在云南又安守本分,并未对父皇母后有丝毫不满。
听说高煦站在王府的望亲楼上,还私下祝愿父皇母后身体康健;母后听到这事儿都哭了!父皇也可能会有愧疚之心。这种时候大臣们竟然还要把高煦往死里整,父皇心里已然不满了。”
“原来如此。”郭氏无神地拍着朱高炽的背。
朱高炽红着脸道:“这些事儿,都要算在俺的头上!”
郭氏忙好言安慰,“大臣们又不是太子爷指使的,您别太担忧了。或许太子爷想得太多了,方才您说,解缙也参与了,解缙不还没被抓吗?说不定吕震真是恰好惹恼了父皇呢。”
朱高炽叹息道:“解缙以前也经常攻讦高煦,他一向是那个性子,张口就胡说八道;父皇不会太与他计较。但吕震不同,‘靖难之役’前,吕震审时度势马上投降了父皇;父皇认为吕震言行有深意,做事有目的!”
……两天之后,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快马送往云南。
曲靖府越州夷族叛乱已非首次,情势不可拖延不决。此事交由汉王府最妥,云南三司各府皆应听从汉王节制,予以方便,力求早日平定越州乱事。
不出一日,皇帝又接着颁第二道圣旨。云南都司、沐府以后用兵,都应先报知汉王府,尽所周全。
第二百三十五章 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越州土知州阿资,因其性拗,不肯向化;已剿杀了,将那地儿改了流官。如今那边的夷族又作乱,不肯听话,俺们朝廷不能由着。
汉王高煦用兵稳当,着他带了护卫兵与卫所兵,去把越州的事儿平了,再奏上来。西平侯与云南三司,都要依着高煦,办好事儿。
云南路远,今后都司须用兵,便要去汉王府、西平侯府那边招呼一声。钦此。
……朱高煦将传旨的宦官送出承运殿,见年轻长史李默正好在旁边,就叫他去安排宦官、侍卫们的食宿。
就在这时,那传旨的宦官忽然转头道:“王爷知道大理寺少卿吕震么?”
朱高煦道:“知道的,咱们家还在北平时,他就在燕王府走动了,只是平时与我没甚么来往。”
宦官道:“奴婢离京之前,他被抓进北镇抚司诏狱啦。”
“啊。”朱高煦发出一声意思不明的感叹声。
“公公,这边请。”李默的声音道。长史便带着那些人向两侧的廊房而去。
刚才朱高煦脸上一直没露出喜色,反而皱着眉头说一定不负父皇的重托云云。但目送那些人走远之后,他的脸上便露出了无声的笑意,脸也微微红了。
云南秋日的阳光,多么明媚暖和啊。晒在身上一点都不辣人,不过正是如此才更容易晒黑罢。朱高煦踱步在宽阔的砖地上,仰头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
接了这道圣旨,他便确认:皇帝至少倾向于相信,沐晟窝藏了平安!
平安来云南,本来让朱高煦非常头疼,风险太大了。但如今只要沐晟背了黑锅,朱高煦的风险就减了九分!所以他忽然之间,感觉脚下的步伐也轻了不少。
他不禁想起那些干歹事的人,想逃脱惩罚,最好的法子不是抹去线索、叫人查不出来;却是帮别人找一个替罪羊,这样大家都解脱了。
朱高煦这么冤枉“好人”,不仅想为自己洗清嫌疑,同时也能削弱沐府对云南的控制;此乃一举两得之法。他并不想把沐晟往死里整,但之前沐晟在云南的权力太大了,朱高煦甚么都管不着、着实叫人心烦。
吕震的事,更让他有一个意外之喜。
“靖难之役”时期,吕震常年在北平辅佐高炽,就算不是东宫太子党,也是心向太子的人。
吕震为甚么会被抓,难道是因平安的事、他们跳出来太早?若真如此,那活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云南都司的官员连一天也没耽误,当天下午就来了汉王府。
都指挥使曹隆、云南统兵官郑祥,将调动兵马的番号、人数等卷宗都呈了上来,还有一份平乱方略。
朱高煦坐在承运殿上位的公座上,翻开手里的卷宗,一时间只觉得十分稀奇。原来他管的都是小事,现在一下子着手一省军政大事,还是很有新鲜感的。
这时曹隆说他也刚来云南不到一年,什么事都只能照原来的规矩办,只去了沐府云云。
朱高煦听了他一番话,心道:有些事若是疏忽了,假装不懂反而更好,事后解释没用的,越解释越叫人不爽。
不过他也不计较这种事,好言说,照规矩办是最好的、如此没什么错。
据报越州夷族聚众作乱,人并不多,只是怕躲去了山上不好抓。所以沐府、都司、统兵官前阵子一起从各地抽调了正军约五千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了。
朱高煦不想一上来就做出很兴奋的样子,便完全同意这份调兵部署。只是把方略扣下了,并没有马上答复。
接见了诸官员之后,李默进前殿来禀报:“王爷,下官为传旨的一行人安顿了行馆,他们下午又去了报国寺街。”
朱高煦道:“胡濙是京官,在云南逗留许久,或有父皇给的差事。宫里的人去见他,实属正常。”
“是,下官告退。”李默拜道。
朱高煦说话时、语气不以为意,那是因为李默等后来进王府的官员,他都不是很信任,所以不想在李默面前表露出甚么。
其实他刚才就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人:姚姬的哥哥,有可能在胡濙身边,不然他以甚么身份来的云南?
姚姬兄妹应该是姚广孝的人、而不是锦衣卫的人;既然如此,传旨宦官身边,可能也来了姚广孝的人。
……酉时,朱高煦回到承运门内的寝宫。
郭薇见了他就问:“王爷此前的烦心事,等到结果了?”
朱高煦顿时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笑了吗?”
郭薇摇摇头,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微笑道:“妾身感觉到的。”她的手指轻轻一按,那鼓起的柔软丝绸料子就下陷了一个软软的窝,手指一拿开,那块绸子又马上弹起变得十分平滑。
朱高煦瞧了一眼,又注意观察郭薇那褙子里面的纤细裙腰和线条圆润凸起的髋部,忽然觉得薇儿那稚嫩雪白的皮肤下,隐隐有了几分幽香气味。
“薇儿今年十五了罢?”朱高煦问道。
郭薇轻声道:“妾身再过两个多月就十五岁了。”
年龄还是很小,不过朱高煦已与她成婚,经常与她同寝,一些事可能让她早熟了点。这时他见郭薇的微笑里,隐隐有些许忧心,便伸手捉住她的柔荑,小声道:“等我从越州回来,薇儿就该满十五岁了,咱们那时再做一些别的事。”
郭薇好奇道:“甚么事呀?”
朱高煦沉吟道:“咱们以前做的事不能怀孕,你知道么?”
郭薇脸一红道:“我知道!”
朱高煦便不再多说了。他看郭薇的脸时,她大大的眼睛里目光闪烁,不好意思地躲避着。俩人默默地相互瞧着,眼神便如在追逐一样,空气中飘荡着无声而微妙的心意。
郭薇终于开口道:“王爷上次说越州土司作乱,这回是去平乱么?”
朱高煦点头道:“不是土司,土司是朝廷封的官。越州没有土司了,但除了云南府城,四处的土人都比汉人多,越州的汉人更少。我看越州只是些土人流匪作乱。”
郭薇柔声劝道:“王爷做大事,妾身不太懂,不过您可别心急。”
朱高煦笑道:“薇儿放心,我已有了计较。云南诸族土人极多,上位者若是无力处理好土人的事,就不可能管理好云南。这次越州的事儿是一个机会,我定要办好!好让云南各方势力都瞧着,汉王府有实力有手段维持云南局面!”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个赌徒的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