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樱进屋叫了一句“祖母”,春衾笑的眼睛弯弯,“大小姐,老夫人啊正嘴里念叨着您呢,您就来了,这祖孙之间啊真是有血脉感应。”祖母拉过元樱温热的手,一双小眼睛笑的一眯就成了条皱起来的线,“昨晚睡得可好?暖玉在你身边伺候可还习惯?”
“都好都好,祖母你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元樱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幼时伏在祖母膝上长大的时光。
祖母放开她的手,“吃饭吃饭。”老太太照以往早上都是喝粥的,粥平淡养胃,今日有元樱在破例让人快马去街头买了姜辣羹,生怕清淡的粥让元樱没胃口。
春衾知道老夫人要拉着大小姐说一会儿话,悄悄地走到暖玉身边,“你先下去罢,这边有我照看就行了。”
这暖玉是春衾一手培养出来的,她点头,没多看不多说退了下去,脚步很轻,轻到耳朵若是不贴地便是听不出来的。
“樱丫头,你说你如今已经定了人家,王府可不是我们普通臣子的府邸可相比拟的,你在这儿住的这段时间,管管账本,日后去了王府当了主母也不至于被厉害的下人牵着鼻子走。”老太太喝了鸡蛋粥,她已经着手准备这些了。
祖母这儿的姜辣羹似乎比外头还浓郁一些,元樱吃了一碗稀饭,她幼时是跟着祖母识字学习的,后来去了姚氏手下,没人教她琴棋书画这等雅事,她就偷偷练武。
“祖母,我就按你说的做。”元樱相信祖母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况且说到日后进了王府要官家执掌中馈,说来她还是一头雾水。
老太太比之前的胃口好,今天多喝了一碗粥,她擦了擦嘴,“我已经让人把账本送来了,你待会就在这儿看,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好。”
说话间,春衾将账本托着给元樱看了一眼,厚厚的有三大本,春衾跟着老太太耳濡目染许多年,其中的道理还是懂的,“这是近三年老夫人手中的铺子的经营情况,大小姐,你今天争取看完一本,明天看第二本的时候吧就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里面的门路就明白了。”
一本账本有半食指后,一天之内就要看完一本,看来得抓紧点时间了,元樱接过账本,看着不光厚还重的账本压着她的臂弯,如同几座大山。
老太太当年是十四岁跟着母亲学习这些的,现在元樱学习也不算迟,她笑着说道:“你也别害怕,祖母初学时与你一样也是怕过了的,你用点心就能学会。”
在春衾的搀扶下,老太太起身,她躺在一张榻上,抱着三大本账本的元樱坐到书桌前,书桌整理的很是整齐,只是那砚看似许久未用了。
让人收拾好碗筷后,春衾把暖玉喊了进来,她给元樱磨墨,说到磨墨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力度要不轻不重,并且匀速磨墨,这样磨出来的墨乌黑且耐时长。
暖玉侧身站在书桌前,单手端拿着墨条,一下又一下地磨墨,在墨条的磨砺下乌黑的墨缓缓生了出来。
见暖玉中规中矩,眼不看八方,一心看着砚台,春衾这才放心地守着老太太。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夜里的时间睡的极短,很是容易被吵醒,晨早几只闹腾的鸟雀压弯还稚嫩的枝条,在枝条上扑腾了两下翅膀,老夫人就醒来了,如今喝了几口粥,天又昏沉着睡意不知从何处涌了上来。
姚氏还未进门的那几年,一直是祖母管家,那时她年纪虽小却也是听着祖母说了一些,记忆虽然模糊,元樱还能想起点,真到了不懂的地方,她标记下来,等祖母睡着了再问。
账本枯燥,起初元樱还费了些心神才聚精会神地看,越到后面看懂了门路,越想继续看下去找到另一例求证自己心中所想。
午时,秋日里一天内阳光最盛的时候,炽金的阳光刺眼,老太太也适时没了睡意。
她睁了睁眼睛,又迅速不适地眯上,春衾见状立刻挪了几步为她挡上热光,她弯腰扶起老太太,压低声音道:“老夫人,大夫人一直在屋外等候,说是做了您爱吃的菜,过来和您一起用午饭。”
老太太的脸正好在春衾挡住的阴影里,她一双眼睛能分黑白,她极清地嗤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让她回去罢我午饭吃得晚,怕她受不住饿。”
春衾掀开被子,知道老太太小憩醒来习惯洗把脸,她一边拧洗脸巾子道:“我也这样劝过大夫人,她却说自己做的是点心,等久点凉了也不碍事。”
这么说来,姚氏一直在屋外了。
“等了多久了?”老太太洗完脸,将皱得如同秋日里的树皮似的手在水里打湿了一下。
“约莫有一刻钟了。”春衾回。
擦了手,老太太将巾子放回托盘里,低头的元樱两耳不闻窗外事眼里只有圣贤账本,老太太不忍心打断她。
“你去打发了她,无事献殷勤,我以前好端端地守着空屋子她不闻不问,现在看到我接了樱丫头来住,就成日里往这里钻给我们找不痛快。”老太太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和春衾两人能听到的音量。
春衾点了点头,出门去了。
已经是午时了,看元樱学的认真,老太太不忍心打扰更不忍心让她饿着肚子看账本,她走上前去,挥挥手示意暖玉下去。
“樱丫头,学了一上午了可有什么不懂的?”老太太凑到元樱身边。
正巧看完一页,元樱停下来将压下账本下的几页纸拿出来,“祖母,我真有许多不懂的地方。”
看着字迹工整的标注,老太太随即乐出来,转眼就忘了那些不舒坦,夸赞道:“我的樱丫头真是聪慧,比当年的我强多了。”
夸赞完了之后,老太太努力撑大小眼睛看清纸上的字迹,一一解释给元樱听。
经得祖母这么一点,元樱瞬间通了,账本已经看了一半了,再有一下午的时间应当能看完一本。
“今天晴朗,我让春衾将饭菜摆在院内的亭子处,你在屋子里一上午了,正好解解闷。”老太太看着元樱在账本里夹了一页书签,又仔细地合上账本,解开账本表页上的三角小折角。
还别说,坐了一天元樱起身时才感觉脖子是酸的,她挽着祖母的手出了屋子。
等着上菜的时候,元樱抬手捶了捶脖子,老太太心疼道:“是不是脖子酸了?”不待元樱回答,老太太伸长手给元樱按摩,元樱立刻不敢动了,“祖母,您年纪大了让丫鬟来就好了怎么还亲自动手了。”
“外人哪有祖母贴心,你是不是嫌弃祖母年纪大了。”老太太调侃元樱,引得元樱连连摆手否认又老孩子似的笑了,顺心一笑甩掉了心头积压的包袱。
这一幕正巧被拿着披风过来的暖玉瞧见,春衾接过琥珀色的披风给老太太披上,“现在虽然暖和,到底有些风,老夫人你可得多注意身子。”
老太太点了点头,接过暖玉手中的桃花心木色披风要给元樱披上,见她起身,按了按她的肩膀,“你这丫头,披风不重,你就老老实实坐着。”
元樱感受到肩上的动作很轻,祖母很细致地给她系了个蝴蝶结,她没感受过母亲的关怀,祖母这些年既当祖母又当妈,上了年纪还要为她操心。
“祖母,吃饭了。”元樱给祖母盛了一碗百合鸡子汤,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地端了过来,滋养的汤喝到嘴里如同含了蜜饯。
第16章 【16】一生一人
元樱在书桌前静坐两日,待她合上账本抬头时,夜静悄悄,远处寒山顶还有半轮未沉的夕阳,夕阳火红,足像个刚从锅底浮起的元宵,不慎小心戳破了,漏了陷染的一锅白汤酽红。
老太太年纪大了,入了夜就容易犯困,这两天她足足是等元樱走了才合上眼皮,她由春衾搀扶着,“樱丫头,天色晚了赶紧回去歇息罢。”别说一股聪明劲的孙女惹人喜爱,元樱还是个勤奋的好孩子,更叫老太太爱不释眼。
三本账本两天就看完了,比老太太预计的余出一日来,比当年的自己那真是青出于蓝。
“祖母,那您早点睡,夜里凉可千万别冻着膝盖。”元樱扶着祖母走了两步路,就见祖母心疼自己赶着元樱回去休息,“你放心,赶紧回去别让冷风吹着凉了。”老太太一路将她送到门口,看到婀娜的人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意犹未尽地回屋。
孙女一走,被强行压下去的睡意涌上心头,老太太眼见困乏得眼冒泪花了,但她还不忘嘱咐春衾,“樱丫头学的认真,离晚饭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你去吩咐厨房给樱丫头炖点汤送些点心去。”
陪在老太太身边已经大半余生了,春衾扶着老太太慢慢走,“您呀别担心了,我掐着大小姐快看完账本时就让人吩咐厨房了,现在汤和点心应该送过去了。”
那便好,老太太也能安心睡个安稳觉,刚躺在软榻上,老太太眼看着就要睡着了,“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一躺下就睡了撑都撑不住。”
春衾给老太太盖被子,掖好被子的缝隙,“老夫人辛苦劳累一生,到了晚年身边有个如大小姐般聪明孝顺的孙女,也是积福积德了。”话还没说完,她就听到老太太平稳的呼吸声,她掐断话头,放下两层帷帐。
她吹灭蜡烛时,元樱正好回了屋子,一进房间,她就看到坐在门口正中央的男子慵懒肆意,他一手撑头,一脸等了她许久的表情。
暖玉鼻子灵,她已经闻见了香气,她目光锁住桌面的汤煲上,“小姐这儿怎么有汤?”
“春衾吩咐厨房熬的汤,应该是先送了过来,”元樱看着赵晢眼角下拉了拉,示意她看汤煲,有暖玉在始终有诸多不便,“暖玉,今日我乏得早,你去打些热水来罢。”
暖玉点头应“是”退了下去。
她一走,赵晢殷勤得掀开盖子,献宝似的:“你今天累坏了罢,喝点汤好好补补身子,你看你身子骨这样单薄怎么熬的住一天不挪动。”
元樱眼睁睁看着赵晢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汤,又从一只瓷白碗里捞出一柄勺子,他捏住勺子甩了两下,勺子表面的水就干透了。
“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快来喝汤,不然就凉了容易伤胃。”赵晢又给她搬出一张凳子,凳子上盖着一层绒绒的毯子,看着柔软又暖和。
元樱坐下,她抬臂拿起勺子,瓷器这类在秋冬季节搁上半个时辰往往冰凉的如同窗檐下冻结的冰凌,浸在热水里的勺子却暖暖的。
瓷白的勺子入了混沌般色泽的虫草花鸽子汤里,在温汤表面切开一道口子,香气浓郁溢出,元樱将盛了汤的勺子送到唇边,香气扑唇,有些凉的唇立即就软化了。
元樱张嘴正欲喝汤,坐在旁边一张脸便在眼里放大,他正伏着桌子睁眼看她,眼睛里的期待无线放大,看着那满怀的期待元樱突然想起一个下雪天,她抬头看天,数不尽的雪花约屑从很远的地方朝自己扑过来,赵晢此时的眼神与那满天飞雪无二。
被他如此细致地盯着,元樱喝不下汤,她又放下勺子,那柄勺子落入汤中时溅起两朵汤花不过迅速融入汤中,只剩下两涟漪。
“你怎么不喝了?”赵晢还等着她喝了汤后好歹夸夸自己,都说吃人家的嘴软,虽然现在她还是吃自己家的,不过总有一天会跟着自己吃穿。
元樱没有胃口地看着他,“你这样看着我,我怎么喝的下去?”若非看了一晚上账本肚中真有些犯饥,元樱才不愿喝这汤。
“那我不看总行了罢。”赵晢抬手一只手覆在双眼上,他指长且瘦细,手背上的那块皮真叫价值连城地完璧黯然失色。
元樱这才转身喝汤,鸽子汤的香气淳厚,喝了小半碗也不觉得肚中腻味,她伸手去拿帕子擦嘴却猛然发现赵晢覆在眼皮上的手指打开一条缝,他正从缝隙里看着自己,如此光明正大。
一对上元樱的视线,赵晢慌忙地合上两指缝隙,元樱静静地等了一会,赵晢果然以为元樱不再看自己又堂而皇之打开一条缝隙,结果被抓了个现行,他将错就错得透过两指缝隙看元樱,还牵动唇角一笑。
“你这是一叶障目。”元樱已经喝饱了,她擦了嘴放下帕子。
赵晢接话,“一叶障目也障不了看你的视线,可见一叶障目是分人的。”他放下手,发现元樱只喝小半碗鸽子汤,“怎么就喝这么点,再多喝一碗,你这两日劳神费力。”他端起碗准备再添一碗,元樱抬臂按下他的手,“我已经喝饱了。”
“你就喝这么点,日后如何为我管家为我生两个大胖小子。”虽纳闷,赵晢依然把碗放了下来。
元樱反驳,“谁要给你生大胖小子?”提到这话,她的耳根子成了虾子红,不待赵晢开口她又说道,“且不论你能不能醒过来,就算醒了过来也有那成群的莺莺燕燕替你生孩子。”元樱心中对生儿育女一直有芥蒂,她听说母亲往上三代女子生产总是被鬼门关就被拖进阎王殿,留下那嗷嗷待哺的孩子受苦受罪。她活到十五岁,在没有亲娘庇护的十五年里每一天细微的长大,于她而言都很难,她不想日后留下可怜的孩子遭罪,故心中一直坚定日后不生孩子,况且连个心上人都没有,又何苦替别人去鬼门关趟浑水。
“莺莺燕燕?”赵晢一直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嘴里乐意为夫君纳妾的,没想到还有乐意小妾为夫君生子的女子,他在皇宫长大,里面的莺惭燕妒的事情太多,也有太多无辜的孩子为生母做的孽赎罪。
元樱点头,“你娶我,不过是为了压制你的命格罢了,我做到这份上就好,至于孩子那是以后的事,也是别人……”的事……
最后几字没机会说出来,戛然而止,赵晢神色严正,修长的食指抵着元樱软如云的唇,他一字一句:“我只会娶你一人,你若是不愿意那就不生了。”
皇宫里的是非太多了,不仅是可怜无娘寄人篱下的孩子,更可怜的是那些不受宠的妃子,她们以丈夫为天以丈夫为地,没有夫君的恩宠,她们如花期尤为短暂的昙花。即使贵为一朝皇后,也不可避免为夫君伤神,无数个夜晚,赵晢亲眼目睹母后灌下一碗安睡药入眠,因为她的夫君美梦在她人枕边。可是母后不得不宽待嫔妃们,事事为她们做主为父皇着想。可怜的女人数不胜数,其实赵晢觉得最可怜的还是父皇,身边安枕多少样貌昳丽的女子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人安枕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