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当中。浓密的树荫足以遮蔽自己的身形,大概可以略略休息一会儿,喘一口气吧。
他背靠着一株大树,一屁股坐下来,用最后的力气脱下了羊皮袍子,摘掉毡帽,但里面的衣衫虽已湿透,却实在没有力气解脱了。好在已是初夏,今晚又没什么风,还不至于彻底冻僵。
自己要前往蓬关,去找兄长,可蓬关距离此处究竟还有多远呢自家兄长貌似表字道文,本名究竟是叫嵩还是叫崇呢还有那名妇人,她究竟是谁与自己有什么亲戚关系
裴该竭力搜索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因为疲累之极,越想脑袋就越是抽筋,什么都回忆不起来。终于,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并且开始做梦
梦中,他又再次见到了那妇人充满哀伤的,恍惚而不似人间的眼神,这眼神深深地镂刻在了他的心里。自穿越以来,时间短暂,目之所见的同族全都或充满恐惧,或空洞无物,似乎没有人关心他人,在意他人,遑论关切茫然而不知所措的自己了,只有这位妇人可她究竟又是谁了
妇人的容貌在梦境中逐渐清晰起来,不再是马厩中解救自己时候的打扮了,她头上戴着假发,高梳涵烟髻,插满了珠翠,面上厚施脂粉,双耳垂珰,身着浅紫色衫襦,外罩锦缎的宽袖衫装束极其的富丽堂皇,即便天子后妃也不过如此而已吧
想起来了,裴该终于想起来了这位妇人确实与自己有亲,也是河东裴氏,论辈分算是自己的堂姑母虽然年龄相差并不太大。后汉尚书令裴茂曾生子五人,长为裴潜,字文茂,出仕曹魏也做尚书令,正是裴该的曾祖父;裴潜三弟为裴微,字文秀,仕魏为冀州刺史,其次男裴康所生四子一女子名裴纯、裴盾、裴邵、裴廓,而那女儿就正是在马厩中救了自己性命的妇人了。
虽是亲眷,裴该却并不清楚这位堂姑母的闺名,只知道她在自己还年幼的时候,就被嫁给了东海王司马越成为继室。
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河东裴氏历次风波中的孑遗才会紧靠司马越,其中裴妃的三兄裴邵乃是司马越的谋主,而裴该本人也才会随同出征。裴邵字道期,不但文采斐然,而且擅长击剑,更重要的是,他勉强算是一名合格的政治人物和军事统帅,只可惜先司马越病死在项城了否则也轮不到王衍那废物独掌军权。
可是裴妃为什么会身穿粗布衣衫,竟然出现在胡营中呢裴该想不明白就理论上而言,裴妃应该还在洛阳,并未从夫出征。她为什么会落到胡人手里她一个贵妇人沦落胡营,将会遭逢到怎样的厄运
裴该猛的从梦中惊醒过来,就觉得浑身冷汗,再次湿透衣衫。大喘了几口气以后,他忍不住就手撑着大树挣扎起来,并且握紧了那柄匕首,迈步就向林外走去不行,我要去救她
第九章 非不能也
裴该并不知道,裴妃之所以沦落胡营,完全是拜了她名义上的儿子司马毘所赐。司马毘素来憎恶裴氏家族,还曾经设谋害死过裴氏的堂兄裴遐,此番在何伦、李恽的挑唆下,裹胁着全家离开洛阳,想要一口气逃回封地东海国去。
裴妃生性聪颖,听闻司马越已死,就知道大厦将倾,无人可再支撑,而这一路上千里迢迢,到处是胡兵、盗匪,想要顺利返回东海,无异于痴人说梦。因此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套仆妇的衣饰,一遇胡兵,立刻改扮。司马毘很快就掉了脑袋,而裴妃因为向来善待下人,并没有人出首告发,身份暂时得以隐瞒下来。
石勒下令将除司马家人外其余官员、奴仆,以及从行的百姓都分赐诸将吏,其中蘷安功劳最大,可以优先挑选。蘷安一眼就相中了裴妃的侍女裴妃论容貌虽然并不逊色于自己的侍女,但终究三十多岁了,按这年月的审美标准来说,已经是个“老女人”,远没有正当青春妙龄的侍女更能入胡将之眼。那名侍女正和裴妃二人抱头痛哭,趁机就提出要求,说这是自己的姨母,不愿分离,请求可以一起去侍奉将军。
这当然也是裴妃的意思,她看蘷安虽然相貌粗豪,而且毛发枯黄,与中原人大相径庭,但顶盔贯甲,身份应该不低。不管怎么说,落到胡将手中,总比被赐给胡兵要来得略微安全一些吧这员胡将,貌似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家侍女,对自己却并没有太大兴趣。
当晚在营帐中大排酒宴,就连牧奴都得以领受几杯司马毘带着上路的美酒,蘷安随口询问裴该的情况,警告老牧奴好生看管,不得疏忽,于是其余胡将胡兵也都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纷纷探问:“郡公指汲郡公石勒究竟看中了裴郎哪点,一定要招降他呢”
胡汉军中品流复杂,大部分是匈奴人,也有不少石勒本族的羯人,甚至还有少数羌人、鲜卑,乃至于中原人士,语言并不相通,故此也时常以汉话交谈。正在旁边端菜布酒的裴氏听得“裴郎”二字,不禁上了心,于是当晚在伺候蘷安和自家侍女睡下之后,她就悄悄地蹩至帐外,从怀中掏出深藏着以备随时可以自尽的匕首,亲自到马厩来查看究竟。
见面之后,果然是自己的堂侄裴该,裴氏不禁悲从中来,清泪潸潸,随即就割断绳索,并且赠以匕首,协助裴该逃亡。
只可惜裴该直到涉渡洧水,逃出去很远以后,才终于想起来裴氏的身份,不禁又是悲恸,又感恐惧,当即就想折返胡营,去救裴氏出来。不过才刚迈出一步,脚下一软,他就跌倒了,随即仰天长叹一声,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心潮翻覆良久
以自己如今的境况,哪有力气再去救裴氏呢而且看裴氏身着粗布衣衫,说不定并未暴露真实的身份,自己倘若前去,反倒容易揭穿她的底细啊。石勒对司马越恨入骨髓,人虽然已经死了,还要剖棺焚尸,倘若知道裴氏乃司马越的王妃,能够饶得过她吗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轻举妄动,不但重蹈虎穴,还要导致裴氏陷入更悲惨的渊薮中去
可是,难道就这样将她拋在脑后,只顾自己逃命不成裴该在前世只是个普通人,算不得什么道德楷模,可是既来此世,虽然才短短数日而已,所作所为却完全当得起“君子”两个字了。扪心自问,这并非真裴该残存的意念在作祟虽然对于那家伙来说,儒家品性是烙刻在骨子里的理念,但是否真能遵之而行,则是另外一码事完全因为自己不怕死
因为理论上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嘛,在这两千年前的乱世中能够多活一日便赚到一日,即便少活一时也没啥可遗憾的。既然不怕死,就不会象王衍等人那般不顾廉耻,哀告求活,反倒有胆子直斥胡帅,甚至打算刺杀其实只能说妄图袭击石勒。
可是现在貌似有了生的机会,难道就可以把礼义廉耻抛在一旁了吗那和王衍之流还有什么区别裴该的灵魂来自于两千年后,并没有这世上普遍的男尊女卑观念,他不认为用一个女人的安危或贞洁换得自己活命,是值得庆幸的事情,相反,他不由得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深深的屈辱感来。
我终究是个成人啊,怎能让理论上的姑母舍身相救,以求活命呢裴氏沦落胡营,身份迟早都会暴露的,或许会死得无声无息,难道自己就忍心飘然远飏,只当不知道吗会不会此后或短暂或漫长的人生,都要在愧疚和噬心般的痛苦中反复挣扎那样即便活着,又跟死了有啥分别
不行,我还是要去救她
可是要怎样才能救出裴氏来呢会不会不但救援失败,反倒还搭上自己一条小命裴该筹思良久,最终狠狠地把匕首戳在地上,咬紧牙关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管了,救不出来是她的命,不去拯救是我的罪”大不了跟她一起死,以偿深夜救援之恩好了,死又有何可惧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反倒觉得内心无比轻松。不过一放松下来,困意不禁再次上涌,于是重新坐下来,背靠着树林外侧的一棵大树,又再沉沉睡去
石勒听说裴该逃掉了,不禁暴怒如狂,当即抡起鞭子来,朝趴伏在地上的蘷安背上狠狠抽了十数鞭,直打得甲片脱线,衬里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