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十分安静。
韩淇奥走进门,只听到门把手发出嗑嗒一声。
沈代山半躺在床,手背上贴着针头,输液瓶挂在一侧。白发和皱纹都已爬上他的脸,因这一场大病,隐隐露出几分枯槁的气息。
“过来。”
沈代山凝视他,艰难地抬起不受桎梏的另一只手,朝他探来,指尖向内收拢。
身后的曾寒山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于是他缓步走近,直到沈代山握住他的手。
老人的掌心很凉,他几不可见皱了皱眉,抬眸与之对视。
“你是小五的长子?”
韩淇奥微微一怔,下意识要看向身后的曾寒山,手上却一痛。
“回答我。”沈代山哑声道。
那是一股不因任何语气和动作而生的威严,融进了骨子里,于是每一分呼吸都压得他心口发闷,有些透不过气来。
“是。”
“叫什么?”
“淇奥。”
“淇奥。”沈代山放开他的手,喃喃道,“好名字。当年曾烈在的时候,就说过要给长孙取这个名字。”
韩淇奥单膝跪在床边,不敢轻易开口接下去——曾寒山只告诉他,妈妈得到了沈代山的原谅,却没人知道,沈代山如何知晓他的存在。
韩淇奥原以为沈代山会被他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子吓一跳。
可事实上老爷子比谁都淡定。
“呵……”沈代山了然地瞥他,“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一点都不吃惊?”
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大佬,余威犹在,韩淇奥识趣,只露出被看破般的赧然一笑。
这示弱果然讨得老爷子开心。沈代山跟着一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伸手覆在韩淇奥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小五生你时,为了保密,躲到英国去,她是不知道,我一直找人看着她,这么大的事情,如何瞒得过我。我知道她是同曾烈堵着一口气,不想你进曾家族谱,跟着姓曾。”
“她是想给姓韩那小子留个后。”
沈代山说着叹了口气:“只是曾烈突然去了,老大动手又太快,我没来得及帮她一把。”
韩淇奥克制着表情,没将震惊表露出来。身后的曾寒山却禁不住开口问道:“世兄——您一直都知道这些事?”
沈代山微微一叹。
“端阳自负,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不过没有立场插手你曾家家事,装聋作哑罢了。”老爷子慢慢合上眼,似乎倦了,咳了两声,才重新张开眼,“否则,你以为我放着尹义璠不要,为何钦点曾端阳接班?”
原来沈代山胸中早有布局。
“您是想等端阳受了您的恩之后,再帮小五?”曾寒山恍然大悟。
沈代山无奈一叹:“可惜小五也实在是忍得够久了,她要是再等上一等,或许今时今日,你我都不必如此。”
阴差阳错,终成殊途。
韩淇奥垂下眼眸,不由动容。
“孩子,即便如今曾家是这样模样,你也要执意回来?”
这一问猝不及防,直截了当点破了韩淇奥的来意。他微微抬脸,望进沈代山沧桑而幽沉的眼里。
“是。”韩淇奥不闪不避,淡然道,“我得亲自把我弟弟带回来。”
有那么一霎,沈代山微微一愕。
少年脸上的坚定、眼里的冷然,自好友曾烈离开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末了,沈代山微微一笑。
“你的眼神,很像你外公。”停了一停,沈代山唤他道,“曾淇奥。”
流落在外的子嗣回归,原不是多大的新闻。
这些世家里头,私生在外的子女少说也有一打,可韩淇奥却不同。
他是堂堂正正的嫡长,单看血脉,顺理成章要受到拥戴。
然而却没有。
在族谱上记名那日,曾寒山特设酒会,邀各界名流参与,来的人却寥寥无几。大家各怀心思,一是曾家已然没落,掀不起什么风浪,二是曾端阳游荡在外,不知何时会回来争权,曾家这个家主,恐怕尚且没成定数。
曾平阳的酒会,若是有人去了,无疑表明立场,在众人面前站队。
打滚在刀口上的,哪个不是人精,百般思量下,酒会自然门庭冷落。
出现的,唯有段应麟。
一侧的乐队孤零零演奏,回荡整个大厅。这是一个侍者多过来宾的场子,曾平阳却与幺叔对坐在长桌两侧,只字不言。
淇奥一身西装,自楼上走下来,引得曾平阳抬眸去看。
“妈妈。”他终于顺理成章将这句话唤出口,立在她身侧,垂眸与她对视。
段应麟就是这时候,带人大摇大摆走进了曾家家宅。
“这场戏,你们就只演给自家人看,未免冷清。”
段应麟身后跟着几名心腹,接着他一招手,后头的媒体纷纷凑上前来,开始对着几人狂亮闪光灯。
“弟妹。”段应麟朝曾平阳微微一笑,“这个忙我帮得可好?”
韩淇奥在噼里啪啦的闪光灯底下皱了皱眉,下意识望向母亲。
女人脸上并无欣喜,只有深不见的警惕和寂然。
韩淇奥忽地意识到,他曾一直以为母亲与段应麟该是至交,否则段应麟不会屡次出手帮衬——可曾平阳此时脸上的表情,绝对不是与段应麟亲近的模样。
闪光灯明明暗暗,末了,画面最终定格在母子对视的一刹。
隔日报纸的头版,名流曾平阳握着长子的手,看向他的眼神深切又温柔。
而那曾家长子的脸——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
好事者在这场豪门大戏里刨根究底,最后找出了徐春平的电影,和新艺城过往的通稿来。
曾淇奥,竟然当过新艺城的艺人?
而在约翰那头,韩淇奥在拍完徐春平第二部 片子后杳无踪迹,已然是个失踪人口了。
他绝对没有料到,这个号失踪人口,会赶在徐春平片子即将上院线的关口,阴差阳错免费走了一波宣传,一朝把这部原不抱任何希望的文艺片,也刷上了头条。
“豪门嫡长流落在外,成徐春平钦点男主”
当约翰喜不自胜找上新艺城的老大高雄,要报告这个喜讯时,高雄这个脸带刀疤、好歹威风过一阵子的前话事人,却叼着根雪茄,满脸愁容。
“曾五小姐早就警告过我不要让他出现在新闻上,这次明明是她自己先食言的,可跟我没半点关系!你说是吧?约翰?”
约翰拿着新闻,忽地哑口无言。
想及历历往事,不由心中一个激灵。
韩淇奥背景这么深——他到底有没有的罪过他什么?